一語如石破天驚,卻未能震倒所有的人。
賀蘭悠依舊含笑,笑如薔薇,臨風獨放的那一枝,不為風雷催折。
「您若是喜歡這樣認為,那也行。」
倒是這對叔侄身後,起了竊竊驚語之聲。
我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微帶憐憫的一掠,忍不住微微歎息。
果然是賀蘭悠的弟弟。
早在初見,便覺得對這孩子有說不出的感覺,更無法言明的是,賀蘭悠和軒轅無對這個所謂侍童的態度,讓我隱隱覺得奇異。
如今想來,這個弟弟,才是賀蘭悠最大的軟肋,為了更好的保護他,賀蘭悠換了他的身份,讓軒轅無時刻讓他帶在身邊,自己,想必也從未真正讓這個孩子離開過擔憂的視線。
至於其中的艱辛,掩藏十餘年的艱難,畢方明顯的心智不足因而越發給賀蘭悠帶來的不利處境,個中辛苦,早已不足為外人道。
我突然,有些心疼。
他比畢方大了幾歲?當年,小小年紀的他是如何做到在父親被害被奪權,四面虎視八方楚歌的境況下不動聲色換了弟弟的身份?又是如何在稚齡便挑起保護幼弟的重擔,依靠父親留給他的殘餘勢力,艱難的與噙著戲鼠般笑容的賀蘭秀川周旋?如何利用他的輕慢與睥睨之心,於敵人巨掌的指縫間生存?
微微歎了口氣,我輕輕對沐昕道:「沐昕,那孩子沒死,你去救救好不好?」
沐昕點頭,走到軒轅無身下去拖畢方,軒轅無臨死前將畢方壓得緊緊,沐昕畢竟手上有傷不太方便,離他較近的方一敬便去幫手,兩人將畢方小心翼翼拉了出來,沐昕將畢方攬在懷裡,把了把脈,向我點了點頭。
我放下了心,抬眼看去,賀蘭悠目光正定定落在我面上,他眉目皆藏在暗影裡,看不出什麼神情,只嘴角一抹弧度,似笑非笑。
石窟頂,驚震的聲浪裡,相對的兩人衣袂飄飄,目光都似能有針尖穿透彼此,良久,賀蘭秀川輕笑:「你拿到了神影圖,按圖索驥,找齊了咱們紫冥宮代代相傳的神影暗衛,又故意放出消息,引得我趕來這裡,要的就是在這裡殺了我,不過現在咱們各有傷損,你要殺我,只怕還不那麼容易。」
賀蘭悠溫和的道:「我想了很久,特意為你選了這個好地方,誰又想得到,沙漠中人畏之如虎的所謂鬼城,不過是我們紫冥宮最為秘密的一個聖地分舵,我想過了,你雖篡逆教主之位,但終究是我教第十一代教主,你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你的身份。」
他笑:「叔叔,我對你一向體貼。」
「是,」賀蘭秀川輕撫雪獅:「體貼的好侄兒,我該要怎麼感謝你呢-------」
尾音未散,人影已流星躍落九天般一掠而下石窟,紫袖一捲,如玉的手掌便到了躺在沐昕懷中的畢方身前!
銀衣一拂,賀蘭悠疾掠而出。
雪袖一揚,沐昕翻掌而上,直直迎上賀蘭秀川掌風。
銀絲一閃,我和劉成雙雙騰身撲上。
青影一晃,方一敬撲護向沐昕。
一切都發生於同時之間。
砰!
單掌交擊之聲。
遍地的沙被掌風激揚而起,模糊了我的眼,黃色的視野裡只見紫影壓迫下,白影抱著黑色身影飛速倒滑,在平坦的沙地上劃出長而直的深深印痕,靴跟與砂石快速摩擦閃起火花,一路火花飛濺裡,聽見輕微的撲的一聲。
黃沙裡,開出鮮紅的花。
煙塵騰騰裡,沐昕大倒仰一路後退,身軀彎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後背已將靠上地面,而賀蘭秀川卻如掛在他身上般,微笑著,優雅著,惡魔降臨般,衣帶飄飄,緊綴不放。
衝上去意欲阻攔賀蘭秀川的劉成,甫一接觸就為他強大無倫的真力所阻,如撞上無形巨罩,一個跟斗倒栽出三丈外,骨碌碌滾倒在地,一時竟爬不起。
絕世利器,無人可輕攖其鋒。
然而沐昕在他手下,情境危殆,我死也不能不去。
忍著沙塵刺痛眼,閉目撲向戰團,卻有人比我快上一步,方一敬大聲嘶吼:「你這妖人!」猱身撲上,不顧一切的撲在賀蘭秀川身後。
那人漫不經心如拂去草葉般甩袖一拂。
銀影一閃,帶著yin譎的寒氣和決絕的殺氣,如一道薄而不顯的影子,忽地貼在了方一敬身後,手掌近乎溫柔的,按上了方一敬的背心。
一線殺氣,如刀鋒,以肉身為界,毫無轉圜毫無憐憫的,逼出。
「嘶。」
極輕微的一聲。
我終於看見了那個從未放棄過魅麗笑容的絕艷的臉,露出了驚震的神色。
長空一個翻轉,衣袖卷如流雲,那最軟腰功的伶人亦做不出的美妙姿勢,在他做來,再自然不過。
卻少了往昔的幾分閒適。
血光如霓虹飛降,再如雨淋落,落在沐昕衣上,灑開落英繽紛。
艷se的唇,瞬間暗紫。
方一敬的身子,卻令人驚怖的軟了下去,薄了下去,縮了下去,軟成綿,薄成紙,縮成他昔日的一半大,再捲成團,以極其古怪極其詭異的姿勢,卷落在地。
他全身的骨頭,五臟六腑,筋骨肌肉,在那陰毒狠辣至無可比擬的一掌下,全部粉碎了。
「一敬!」
撲過去抵住沐昕後心的劉成一聲撕心裂肺的喊,震得石窟都似在微微晃動。
只一瞬間,賀蘭秀川傷,方一敬死,賀蘭悠以方一敬肉身作介,暗算成功。
而賀蘭秀川斜翻而出,賀蘭悠的手還未收回,瞬間竟換成他到了沐昕身前。
掌心正對著沐昕前心。
我心膽俱裂的發現這一刻賀蘭悠目中閃過殺氣,夾雜著痛苦,失落,陰狠,彷徨,無奈,悲傷,決絕種種令我心驚至不敢再想的情緒。
當真什麼也來不及再想,我寧可我猜錯了傷害賀蘭悠也不能讓一時猶豫導致後悔終身,閉了眼心一橫,我大喊:「賀蘭悠,你碰他,我就死!」
天地寂靜,風從關內一路奔向關外,滌蕩而去,百世萬事,此刻都休。
我閉著眼,淚緩緩自眼瞼流出。
這一刻我寧願自己突然睡去,不要再有睜眼的機會,不要親自面對自己的狠心與決絕,不要有機會再去看見我當年馬車底微笑的少年,或許脆弱的表情。
彼時陌上花開,卻已無人可伴我同歸。
指尖,燒灼的疼痛著,卻不抵心底如火燃著的輾轉淋漓,焦痕處處。
只是單薄的一句話,已邁過了當初青澀的念想,將那圓月下的初見,馬蹄下的落花,屋簷頂的笑語,火場前的戲謔,統統拋在了身後,如水逝雲散,萬川奔流,只在瞬間,便不可挽留的去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當年懷著甜蜜心思微笑吟哦詩經的少女,如今到哪裡去了呢?
當年於死生之間堅定托付「我願意」的少女,又是於何時離去的呢?
那個初初懂愛的少女,當初未曾死在暗粼閃爍的暗河中,卻死在了今日漠北,鬼城,死在強大畏懼與猜疑中,死在迫不得已無法信任的傷害之中。
心痛如絞
我想這一閉眼的時間,定是很久很久。
然而當我睜開眼,看見的依然是賀蘭悠,他側面對著我,若有所思的看向天際,那裡,隱隱一線微紅躍動。
快要日出了。
一線金光,提前映在他臉上,在他優美的側面上鋪了一層明亮而璀璨的金邊,很美的輪廓,端雅明麗如處子,眼色裡,是一種近乎純真明潔的表情,微微懷想,微微流連,再,微微悵惘。
竟有若有若無的笑意,明澈的,閃回的,彷彿在久遠的記憶裡,突然牽扯出曾經令自己欣喜的過往,所以在何時何地,都不能自己的微笑。
他只是定定的看著朝陽,不看我,不看任何人。
他背對著沐昕,懷中,不知何時已抱回了畢方。
就那樣,前所未有的突然神遊物外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