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帳內火盆裡細碎的炭火灰紅隱隱,熱氣升騰,將盤旋帳外千里土地上的風刀霜劍牢牢隔離在外。
矮几對面,碩大金黃的烤全羊後,馬哈木端起青銅螭紋酒爵,爵中蕩漾草原上滋味獨特的馬奶酒,眼光有意無意掠過我的臉,微笑道:「郡主,我對你久仰大名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此共醉的機會,請,請。」
我亦對他淡淡舉杯:「太師梟雄人物,皇圖霸業,盡在一樽間,謹以此杯,預祝太師早日踐黃金汗位。」
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來受漢學影響頗深,並無太多蒙人豪烈之氣,舉止之間,反倒盡多漢人禮儀文雅:「承郡主吉言,不過本太師對草原大汗位,並無太多妄想。」
他轉身大手一揮,劃出偌大一個半圓,囊括這莽莽草原,:「只要我衛拉特部成為這草原之上第一強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轄下牧民能得飽食暖衣,馬哈木此願足矣。」
我目光一閃:「太師愛護轄下,心懷悲憫,且不戀權位,懷素佩服。」
馬哈木白狐皮袍的銀毫毛尖映著粗大的牛油蠟燭,越發的熠熠生光,卻還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兒哪有不戀權位的?只不過我看這草原,各族林立,勢力此消彼長難免,又因遊牧民族多貧瘠動盪,一旦上位,若無十分勢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只怕便成眾矢之的,屆時,全族老小,只怕都將淪為他人奴隸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頭腦清醒,遂道:「若有強盛勢力扶持,遠交近攻,那又另當別論。」
他目光閃動:「我是一向忠於朝廷的」
我輕輕一笑:「朝廷?嗯,王爺現在有兩條路,一是將我獻於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順勢洩洩北元在我父手上屢吃敗仗的怨氣,另一條嘛,便是當沒看見我,日後相見,自有計較,屆時衛拉特要想嘯傲草原,也未見得是難事。」
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聽起來是第一條比較有利,燕王只是藩王,靖難勝負難料」
我不疾不徐點頭,皺著眉抿了抿馬奶酒:「聽起來而已。」將酒爵一頓:「所謂梟雄,自不會逞一時痛快,壞了長遠打算,我現在也不必輕言許諾,許了太師也不會相信,只和太師說一句,今日太師不為難我,日後定有回報,太師聰明人,自然知道,與其此時拼著徹底得罪燕王,將我作為微不足道無人在意的小禮送於朝廷,倒不如留下將來相見的餘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話,時移事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
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銀絲,黑金額箍俱瑟瑟顫動:「說的好,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我馬哈木當年還是父親最不看重的漢女奴隸的兒子時,可曾想過有今日太師之尊?索恩的身世與我一般,當年硬被驅逐出草原,如今不還是風風光光的回來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准!」
他說到索恩,我心中一動,卻見他刀鋒般的目光在我臉上細微划動,忽沉吟道:「正因為說不準,我又如何能因為郡主幾句話便放了郡主?如此,也無法向屬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貴,想必早已許了人家?」
我心道,來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瞇眼看我,訝道:「以郡主國色天姿,怎生還未明廷的規矩我也是知道一點的,像郡主這般姿容年紀,早該」
我心裡暗暗冷笑,卻微微偏了臉,將那剛做出的眼下痣向著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總之我是我命苦,據說我出生時曾有相師替我推命,言說眼下有痣,破相毀家,喪夫落淚所以自幼不曾養在王府,如今也」
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將信將疑之色,中原風水相術之說最是奇妙,他雖略通中原文化,卻也不能盡窺堂奧,然而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當下轉了口風,笑道:「郡主不必傷心,推演相面之說,有時不過是一些山野術士胡扯騙人的玩意,其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氣,勉強笑應了,當下他轉移話題,與我談些漢蒙戰陣,行軍操練之語,雙方都有顧忌,不免盡多語焉不詳,卻也算相談甚歡,酒至酣處,馬哈木將酒爵一推,歎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歡喜不已,伯升最慕才華橫溢之漢家女子」
我笑問:「伯升是令郎麼?」
馬哈木點頭:「是本太師次子,虛長郡主幾歲,卻一事無成,實在慚愧。」
我心中一動,道:「太師忒謙了,虎父安能有犬子」語未畢,忽聽一人粗聲接道:「當然!」
這聲音突如其來,我被嚇了一跳,轉目見兩人掀了簾幕進來,當先一人身軀高壯,膚色黝黑,極為沉厚的嗓門,說起話來震得嗡嗡作響:「阿爸,我怎麼一事無成了?」
這就是最慕漢文化的太師次子伯升?我窒了一下,突覺一雙目光灼灼射向我,皺眉看去,卻是跟著伯升進來的那蒙古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眉目英俊,只鼻子彎勾過甚,看來有些yin鷙,他的目光較之先前馬哈木那些手下僅僅是驚艷的目光不同,滿是放肆和掠奪,隱約森森寒意,行動舉止間的霸氣,竟較那威猛外露的伯升還勝上幾分。
我立即轉頭看馬哈木,果見他神色微變,勉強微笑道:「綽木斯,你怎麼來了?」
綽木斯唔了一聲,卻不看馬哈木,兀自盯著我,馬哈木面有不豫之色,又問:「貴力赤首領也來了麼?」
綽木斯又唔了一聲,道:「我阿爸馬上就到。」一指我,問道:「太師,這漢女哪裡來的?是你的女奴嗎?送給我好不好?」
馬哈木面色一變,正要說話,我眼珠一轉,搶先答道:「我不是女奴,我是馬哈木叔叔的遠方侄女,和丈夫常年在西域經商,無意中遇見了叔叔,特來拜訪。」
馬哈木不是說他母親是漢女麼,我便胡扯認了這門親罷,馬哈木與貴力赤有利益之爭,兩人定然不和,馬哈木定然會助我隱瞞身份。
果然他連猶豫驚怔之色都沒有,立即笑道:「是啊阿素,要不是你的貨物被人搶了的時候遇上我,無意中我又發現了你和我的淵源,我還真不知道咱們還有這門親啊,哈哈哈哈。」
那綽木斯卻不依不饒:「太師的遠親?我怎麼沒聽伯升說過?」伯升摸了摸頭,有些納悶的正要開口,被馬哈木瞪了回去,馬哈木怫然不悅,「綽木斯,難道我什麼事都需要向你稟報嗎?」
綽木斯冷笑一聲:「不用,自然不用,您就算是撒謊,綽木斯也不能拿你怎樣啊。」
他走到我身側,斜著眼睛打量我,忽地伸手來抓我手腕:「漢女,有丈夫也沒關係,跟我走,乞爾吉斯部最美的酒,最華貴的皮毛,我都可以送給你!」
我手指一晃,烤全羊上的解腕小刀寒亮的刀刃刷的閃在指間,毫不猶豫剁向他的祿山之爪。
他一驚立即縮手,我冷笑著,刀尖釘入堅硬的桌面,入木三分。
目中閃著奇異的神色,綽木斯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慢慢浮起笑容,「好,好,漢人女子,竟然不是只會哭的」
我冷冷道:「當然,必要時,我還可以讓你哭。」
他聞言,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容,「是嗎?我們不妨試試看。」
話音未落,帳外忽起喧嘩之聲,夾雜著驚惶的呼喊,馬哈木一驚之下站起,正要喝問,帳簾已被人大力掀開,一個男子衝了進來。
「有刺客!漢人刺客!貴力赤首領遇上了,正在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