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
西平侯府家將們兵器齊齊出鞘。
「哼!」
剛剛趕來的賀蘭悠手下,冷笑著邁前。
林木中枯葉碎枝,立時因他們散發的強大氣機,激得騰飛而起。
這廂劍拔弩張,那廂兩人連神情都不變絲毫,沐昕聽到賀蘭悠那句用心惡毒的話,並無畏懼之色,只道:「可以。」
不待我們插話,他又道:「你向懷素賠罪,我便自刺心血。」
我皺皺眉,何致於此?這兩人,話趕話說到如今這地步,難道真要以血還血結下生死之仇?總之今日之事,不過因我而起,解鈴者,自得依舊是繫鈴人。
上前一步,我的手,按在沐昕手上,輕輕道:「先收了劍吧。」
沐昕目光一黯,略一沉吟,終因我懇求堅持的眼光而放棄,默默無聲將剛才他隨手從地上抽的劍扔下。
賀蘭悠一直靜靜看我們動作,見我目光轉向他,立即笑道:「你果然還是。」
我厲聲叱道:「賀蘭悠,你夠了,沐昕本就不欠你什麼,你憑什麼要挾他?你若再如此,我也沒什麼和你說的,拼著大家一起倒霉,我也要拖著你,去北平找父王問問那圖怎生到的燕王府!」
賀蘭悠一怔,笑聲立止,他目光一轉,看著我冷漠的面色,突地垂下眼睫,不說話了。
卻有人冷哼道:「你這女子,好生惡毒無情!」
我正怒得滿心煩亂,聞言立即恨恨回頭,見正是那名叫千紫的媚艷女子,她並不看我,只遙遙望向天際明月,語調怪異,「又是滿月之夜」
說著目光緩緩看向垂目盤膝坐地的賀蘭悠。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的這句話是什麼用意,下意識的也看向賀蘭悠,然而他一動不動,長髮瀉下,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只覺得心裡如燎著了一把茅草,燥熱而亂糟糟,直覺的去看那女子,她卻一臉不屑的轉開頭去,不肯再說話了。
「咳咳」
僵窒的沉默裡,那崔總旗及時醒了過來。
他乍一醒轉,見這多人的臉俱俯身望向他,頓時驚得一跳,賀蘭悠手指刷的遞出,抵在他咽喉,聲音低微的道:「別動。」
他語氣肅殺,那崔總旗倒是個靈活漢子,頓時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賀蘭悠手指下移,移至他頸側,輕輕撥開他衣領,看了一眼,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流露滿意的神色。
我站在一邊,疑惑的上下看了看崔總旗,除了覺得他身形特別瘦小,四肢卻奇長,以及黝黑皮膚和深輪廓的五官看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外,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賀蘭悠高興的地方。
倒是賀蘭悠撥開他衣領時,我隱約見他鎖骨上方,紋著一個類似蛙頭的圖案。
正想著,卻聽賀蘭悠問崔總旗:「都掌蠻人?」
那崔總旗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似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前這少年會問出這麼一句話,呆住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答道:「不是」
賀蘭悠微笑指了指他領口。
那崔總旗茫然低頭看了看,才想起來了似的回答道:「我是壯族自小和都掌蠻人居住一起」
「哦,」賀蘭悠點點頭:「善攀援,善鑽洞?」
崔總旗茫然點頭。
「很好,」賀蘭悠一笑,「你跟我走吧。」
那崔總旗想必再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麼隨便便要陌生人做屬下,還說得理直氣壯的,呆了半晌,忽地跳起,聲色俱厲的怒吼:「不!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是朝廷軍官!有戰功的人!你們,你們挾持有職軍官你們大逆不道」
賀蘭悠溫柔的笑了。
笑得很包容,很羞澀,很在意料之中。
他伸手輕輕一招,原本懸掛在崔總旗腰側的腰刀,便飛到了他手裡。
將那黃銅吞口鯊魚皮刀鞘的長刀反反覆覆看了幾遍,在看到刀背上鏤刻著的崔正奇三字時,賀蘭悠笑得分外愉快。
「還不錯的刀,」他伸指輕彈刀面,其聲清越,裊裊不絕。
崔總旗停下怒吼,呆呆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好刀,想必你的上司和部下,都知道這是屬於你崔某人的刀」賀蘭悠曼聲道,忽地反手一插!
刀聲入肉的悶響聽來令人心寒,鮮血飛濺,激起丈高。
躺在賀蘭悠身側的鄭百戶,吭也不吭,已經糊里糊塗丟了性命。
「啊!」
崔總旗嘶啞的驚呼起來,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說,」賀蘭悠輕輕撫摸滴血的刀鋒,動作輕柔細緻彷彿那是美人的柔荑,艷紅的血沾上他潔白的手指,他笑吟吟的在崔百戶臉上一抹,「如果我令人將這具屍體,悄悄放到德州大營裡去,你會有什麼下場?」
「哦,」他懶洋洋補充:「自然連帶著屍體上的刀。」
「你----」崔總旗嘶聲欲裂:「你這奸佞小人,無恥匹夫----我和你拼了!!!」
他勉力掙扎著要爬起身來。
賀蘭悠根本不看他,只是惋惜的撐著腮,望著地面,「與上司爭功殺人致死?或者因妒生恨,暗殺同僚?或者辦差不力畏懼被責,乾脆殺人滅口?嗯,哪條更適合你,讓你死得更痛快呢?」
他皺著長長的眉,似是萬分為難。
我歎息著,背過身,將憤怒大呼的崔總旗搖搖晃晃撲向賀蘭悠的身影丟在背後。
「啊!」
眼角覷到那瘦小漢子衝到一半,突然渾身一個抽搐,啪的栽倒在地,悶聲連滾了兩滾,慘絕人寰的呼聲隨之響起。
我霍然轉身,急步走到崔總旗面前,見他滾倒在地,滿面漲紅,神色痛苦,臉部肌肉抽搐成猙獰的線條,捂緊胸口,喉嚨裡發出忍痛的呵呵聲,不由驚怒道:「你怎麼他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麼折磨人?」
賀蘭悠伸袖一拂,點了他穴道,抬頭看我一眼,神情無辜,甚至有些微的哭笑不得,「郡主,他這樣,好像是拜你所賜,你責我作甚?」
我??
突然想起賀蘭悠先前的話,「必定要折陽壽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針時刻必痛不欲生」怔怔問道:「這是施五針激魂的後果?」
「然也。」
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轉身一剎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什麼念頭飛快掠過,然而快得令我抓不住,想了又想,仍然不得要領,只得轉移話題:「你一定要他幹什麼?」
賀蘭悠和幾個手下對視一眼,避開我的目光:「他對我很有用,所以我勢在必得。」
我沉吟道:「都掌蠻人都掌蠻人,你一定要這個民族的人做什麼?懸崖上的民族你在打什麼主意?」
賀蘭悠垂下眼:「郡主,你是很聰明,不過我奉勸你,人還是不要太過聰明的好。」
我冷笑道:「難不成你還要威脅我?」瞥他一眼,大步走開,「我沒興趣!少教主!」
走開那一剎,正看見那艷se女子急急向賀蘭悠走去,無意中眼光一掠,又見賀蘭悠肩部衣服因為頸上血跡流下,在白色深衣上洇開一片淺淡暈紅,微微覺得有些怪異,卻也沒有多想,自顧走開。
賀蘭悠卻也沒有起身,只靜靜坐著。
我走到沐昕身邊,見他已和幾個家將將官兵們圍攏一處,便令家將們堵住耳朵,躍上樹梢,取出玉笛。
一曲天魔懾魂曲。
正是當年初見賀蘭悠,強討惡要學來的紫冥武功。
吹奏前,我遠遠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賀蘭悠一眼,他背對我,身子懶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長衣逶迤一地,烏亮長髮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場景。
我轉開眼,凝定心神,舉笛就唇。
初起平平,漸至倜儻之聲,風吹繞鍾山,萬壑皆龍吟,激越闊朗,境大氣遠,如萬軍行於道路,鐵甲齊整,關山可渡忽轉悲涼淒切,夜聲嗚咽,飛鳥繞林,寒月冷光,如離鄉萬里,征戰塞外,故園迢迢,雪滿弓刀突轉殺伐之聲,錚錚宗宗,凌厲之氣破空而來,滿溢血腥殺戮氣息,隱隱哭號喊殺之聲,如血戰之場,大軍將敗,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轉瞬破陣之舞
笛聲繞尾三旋,緩緩而絕,我按指於笛,自樹梢俯看林中官兵,他們平靜躺臥,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側手掌緊握成拳,於懵懂睡夢中,已經歷了一場出征,對陣,兵敗的軍旅三部曲。
這些借音韻自內心深處虛化而成的記憶,乘虛而入他們此刻最為空蕩軟弱的心神,牢牢而不為己所知的盤踞在他們內心深處,只待合適時機,合適場景,再被有心人,對景喚醒。
以山莊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懾魂曲,有迷神,移心,攝魂,轉魄功效,這是當年,我和賀蘭悠遊歷江湖中無意發現的,曾和沐昕說過,是以他倉促間想出了此計,不過拿來施用人身,卻還是首次。
如今看來,效果良好。
明日,這些官兵會在林中茫然醒來,失去晚間一切記憶,只記得自己追丟了人,於是悻悻然打道回營,然後一切如常,再在數月後或更久,某次聆聽一些奇異而熟悉的音樂時,突然瘋狂作亂,心神昏迷,行出種種違背常理之事。
軍隊最重要的是軍心與穩定,最忌炸營哄亂,這百來號人如此放歸,不啻於在德州大營,埋下一個無比碩大的手雷。
想到那可能的後果,我眼中微掠一絲憐憫,然而轉瞬被堅冷的神色所覆蓋,沙場無情,不過是你死我活,為敵人思慮太多,等於變相謀殺自己。
輕吁一口氣,我仰頭,看向明月,對坐在我身側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沐昕也微微仰頭,他優美的下頜仰出動人的弧度,月光下看來清貴絕倫:「又是月圓之夜」
我突然僵住。
月圓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長的月圓之歎息她望向賀蘭悠的關切目光她的不平與微微憤懣月圓之夜五針激魂的崔正奇的慘狀當初月圓之夜,賀蘭悠胸前飛射出的九枚紫色長針
還有始終沒有坐起來的賀蘭悠深衣上明顯淡去的血跡那是因為深衣已被汗水浸濕,所以洇開了血跡
賀蘭悠!
霍地立起,我掠下樹,直向賀蘭悠的方向掠去。
他正就著那女子的扶持,緩緩站起,臉色煞白,連唇也無血色,寒冬天氣,衣服裡外盡濕,半個身子,輕弱如柳,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虧得他一直忍著。
看見我過來,他勉強睜眼笑笑,「事兒完了?」
我咬著嘴唇,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道:「你為何不說?」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氣,堅韌隱忍裡的難以自控的脫逸放縱,甚至挑釁沐昕的奇異行徑,不由暗怒自己,素來自負聰明,如今卻可這般遲鈍了。
賀蘭悠垂下眼,「不過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沒事了」。
他中間幾個字說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卻見他已掉開目光,輕輕道:「我回王府」
我詫道:「父親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書房物事,你還要回去」
賀蘭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約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瞞著我已是愧對盟友,怎好再向我問罪?那豈不是招認他欺瞞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機,定然會吃了這啞巴虧,裝不知道。」
我苦笑著看了看他,心想這對盟友還都真不是東西,只不過一個卑鄙得yu蓋彌彰,一個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著他勉力支撐卻已實在不支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當下轉身道:「你先走罷,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聽得身後一歎,風聲微掠,再轉身,便見那女子扶持著他,遠遠掠出我視線。
月漸西沉,而天邊,姍姍來遲一線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