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邁出門外,迎上直射的陽光,我硬生生逼回了淚水。
不想去想父親現在當是何表情,想必是有些傷心的吧,我相信他堅硬如鐵的心裡,其實有著娘和我的位置,甚至也許無可替代,然而,我終究不能不傷他。
無意識的拭了拭額上的汗,我慢慢回流碧軒,卻在半路上,被人攔下。
「世子請郡主一敘。」
微微一怔,然而瞬間便收斂心神,我向那侍從一笑點頭,那人頓時一呆。
「好,煩請帶路。」
世子的宸華居和流碧軒不同,建築樸實古雅,樹木虯曲勁健,頗有幾分意趣,且殿堂廊閣入口處多不設台階,只以緩坡代替,想必是為了方便不良於行的高熾出入。
垂幔重紗的涼亭內,新茶方沸,兩個青衣垂髫的清秀小婢正蹲身斟茶,同樣眉清目秀的小童侍立兩側,眼觀鼻鼻觀心的顯示出良好的教養,而端坐主位的男子,面容和善,溫和的看著我。
碧玉杯裡,茶香裊裊,蒸騰的霧氣漫漶在他眉目處,一時看來有些遙遠。
見我過來,他無聲一讓,我頷首相謝,老實不客氣的坐在他對面。
小婢奉上茶來,我謝過端起,細細端詳,見杯中茶葉蒼翠潤綠,經沸水沖泡復展如生,初時婷婷地懸浮杯中,繼而沉降杯底,如玉輕墜,香氣清冽。
輕抿一口,讚道:「好,湯se鮮亮,其味醇厚,飲之如絕世伶人之花間吟曲,一唱三歎餘韻悠然,可謂天上人間,想必以青花甕儲梅端雪,山巔柴燃紫砂壺,再加上這南方玉露名茶,方可得此人間至味。」
朱高熾微微一笑:「妹妹果然識見不凡,也只有此茶,方配得上妹妹的玉質仙姿,骨逸神清。」
我聽得他稱呼,心中一動。
面上卻不動聲色:「不敢當世子誇獎。」
朱高熾緩緩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溫和平實令人如沐春風,可我不知怎的卻突然心下一凜,聽得他道:「妹妹何必這般客氣,我還沒謝謝妹妹的一番好意呢。」
我一怔,他謝什麼?為剛才我和父親的對話?為我推薦他守城並應允相助?離和父親對話完不過數刻功夫,他如何就這麼快知道了?
放下茶盞,直視他雙眼,我打量半晌,恍然笑道:「是妹妹蠢笨了,竟然---一直低看了世子。」
他笑,面上依舊溫和,「無妨,被低看,總比被高看成為眾矢之的好。」
我深深凝視他,終於明白雖為嫡長子,但生有殘疾不良於行的他,是如何在同為嫡子,鋒芒畢露文武雙全的朱高煦光芒逼視下,依然穩穩坐著世子的位置了。
光這份城府心計,就絕非跋扈凌厲的朱高煦可比。
他的耳目親信,在這府邸中,佔了多少?正堂的談話,轉瞬就到了他耳中,這是何等的隱蔽強大的力量?
對面,朱高熾姿勢優雅的在飲茶,語氣誠摯,「妹妹在這府中,受委屈了,以往我不知道妹妹心田,未免審慎了些,如今明瞭,自然不會任妹妹再受一絲閒氣。」
我一挑眉,他這話什麼意思?結盟?示好?他為什麼要與我挑明了說話?
朱高熾輕輕揮手,婢子小童立即施禮退下,他狀似無意的笑看我,「高煦是個莽撞性子,妹妹教訓得很是,我看妹妹還是個大度守禮的,不然」
他話說了一半,微笑不語,只靜靜看我。
我呆了一呆,忽覺心中一冷,細細一想,頓時大怒。
他知道那日回鸞殿外所發生之事!
強烈的憤怒與恥辱狂浪般突然捲起,令我連擱在几上的手指都在發抖,緊縮的心猶如被巨手攥緊,我咬緊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給對面的人看見我難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願回憶與面對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裡,被心懷叵測的窺探,衡量,譏笑,從此口傳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竊竊私語裡被定論或推斷,以作為那些案頭眾多卷帙信息機密中的某一樁。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輕描淡寫說了出來,這一刻,我突起殺機。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來要挾我。
如此無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
深吸一口氣,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念著他是我的異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記他是父親的長子。
他可以不以我為親人,我也沒把他當親人,但我不能不顧及父親的心。
我縮緊在袖裡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團。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看向對面,朱高熾神色安詳的看我,看起來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這是我的禁忌,為何會這般輕易的就說了出來?他不是想向我示好麼,為何要觸怒我?
心念一轉,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與生俱來的冷血與權yu,他根本沒將弟弟yu欺辱姐姐的人倫大罪看在眼裡,只是以為,我針對朱高煦,獻計父親,目的是和他一樣的。
他已經看出父親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尋上我,以所謂的安慰同情,意圖與我心意相通,合縱連橫,打壓朱高煦,穩固世子地位,與我獲得雙贏的戰果。
然後,然後會發生什麼?我無聲的笑,然後,便是高燧,再然後,便是所有能威脅他地位的人。
心裡泛起微微的悲哀,父親,這就是你的兒子們。
所幸,我不曾與你們一起長大。
所幸,你拋棄了我。
一絲微笑從我眼角緩緩洇開,我想我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誠懇的,我端起茶,遙敬對座和藹親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從今以後,全仰仗大哥照應了。」
他滿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慶功酒的得意姿態,一飲而盡。
我的一抹寒意凜然的笑,掩在同時舉起的玉杯後。
朱高熾,你很幸運,懵懵懂懂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對父親心懷內疚,只怕剛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經,廢了你。
想利用我,是麼?可是你覺得,你配麼?
回到流碧軒,近邪已經在等我。
我疲憊的靠在門邊,問他,「師傅,你覺得我回北平對不對?」
近邪不答,他銀亮的白髮如水瀉在肩頭,白得純淨,我心中一軟。
喃喃道:「師傅,對不起。」
近邪一震,緩緩回頭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詫異,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現出思索的表情,半晌問道:「為什麼?」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親要暗殺你師傅,你應該告訴我,或者你可以報仇」
近邪怔了一會,忽然轉過頭去,疾聲道:「不是!」
我的淚刷的湧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撐自己,我摸索著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淚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卻有一雙手,溫暖穩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銀髮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靜悲憫,語言卻依然簡潔:「不必。」
我以手支頭,沉思不語,半晌點頭:「師傅,這輩子,我想我終究是要欠著你的了。」
近邪鬆開我,他清澈明銳的雙眸,透過我,遠遠看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溫柔的。
「不,我心甘情願。」
我抬起頭,看著近邪那溫柔而奇異的神情,我知道這一刻他看見了娘。
那個他牽記一生,願意為之死而後已的女子。
這剎那的沉默如此溫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岔開話題:「師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搖頭。
我皺眉沉吟:「我總感覺,他已經來了,就在這附近,可是,他為什麼不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