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雲宮中,絃樂之聲不絕於耳,有女子的聲音在曼聲低唱:「千古都門行路,能使離歌聲苦。送盡行人,花殘春晚,又到君東去。醉藉落花吹暖絮,多少曲堤芳樹。且攜手留連,良辰美景,留作相思處。」
這九雲宮乃是大理皇宮之中最為奢華之所在,宮室之門窗無不用珠寶裝飾。其間更有百花爭艷,萬紫千紅,初來此宮者,無不沉醉其間,流連忘返。
段思廉的步履停在宮外,靜靜聽著自宮室之內傳出的陣陣輕歌。這裡除了歌舞之外,當然還少不了珍寶、花草。
大理國君段素興一向最愛花草之屬,不僅在大理城中廣植名花異卉,更是在東京鄯闡城中廣營宮室,遍植花草,於春登堤上植黃花,名繞道金稜,雲津橋上種白花,名縈城銀稜。每值春月,便挾妓載酒,自玉案三泉,溯為九曲流觴。男女列坐,斗草簪花,晝夜行樂。日子過得可說是十分風流快活。
宮中內侍見段思廉來了,便向內間傳稟,不多時,只見一名內監迎了出來,向段思廉道:「陛下宣公子覲見。」
段思廉隨著內監的引領緩步入宮,但見九雲宮內恍若天宮勝境。宮頂上鑲嵌明珠,柔和的珠光照映著宮室內的一切。
只見幾十名少女身披各色輕紗,長髮披散,正在或歌或舞,段思廉適才聽到的絃歌之聲便來自於她們。只見這群少女有的斜倚在案邊,輕抹慢捻,正自弄著管弦;有的卻立於窗前,正在慢聲低唱;也有的卻隨著眾人的歌聲,翩然起舞。
放眼望去,但見輕紗薄綃,不住飄揚,令觀者心搖神馳,不能自主。
更加令人感到奇異的是,這幾十名少女的身邊都各自放置著一盆花草,且皆是世上罕見的奇花異卉。就在這群少女歌舞之際,這些花草竟然也隨著歌聲舞姿,輕搖慢擺,幾乎令人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宮殿的盡頭,羅幕低垂,隱隱約約之間,可見數人於內。
段思廉目不斜視,走到丹墀之前,雙膝下落,口中道:「臣段思廉,參見陛下。」
只聽羅幕後面一個年輕的聲音笑道:「你來得倒是時候……且陪朕觀賞歌舞……平身賜座!」最後兩個字,卻是向宮中內侍說的。
段思廉領旨坐下,心中卻狐疑難定,他今晨收到宮中宣召之聖旨,便已暗自揣測了無數個可能,但卻又一一被自己否定。此時眼見段素興沉迷於歌舞之中,似乎並無什麼要緊之事和自己相商,只得耐住性子暫且觀舞不語。卻聽羅幕之後,笑聲不斷,竟然多是女子之音。
段思廉看了一會兒,只聽羅幕之後的段素興忽道:「思廉,你看朕宮裡的這些花草可好麼?」
段思廉笑道:「微臣於花卉一向不甚了了,這九雲宮中的花草竟然大多都叫不上名字,有些更是見所未見,不敢妄自品評。」
卻聽段素興又道:「朕幾乎忘了,思廉你一向不喜歡侍弄花草的……呵呵……沒關係,朕今日召你入宮,可是特別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段思廉聞言,不由得甚是詫異,「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微臣一向蒙陛下恩寵,已是感恩戴德,萬死難報,怎敢再受陛下厚賜?」
段素興似是早料到他會如此說,便淡淡道:「你還沒有看到那禮物是什麼,如何就說是厚賜?」
段思廉正要說話,卻聽羅慕內的段素興「噓」了一聲,「莫要說話!禮物來了!」
他的話音未落,段思廉卻已先聞到了一陣異香。只見六名身著綵衣珠圍翠繞的美貌少女姍姍入內,手中各持一個花籃,花籃中自然有花。只見這些少女一面漫步向前,一面將花籃中的各色鮮花拋灑於空中。一時之間,九雲宮中香花漫天,處處飄香。牡丹落地,錦繡富貴;桃花飛處,度索紅霞;丁香染盡,石結柔芳;瑞香掠過,黃籠瑞錦;朱籐曼舞,翠幄紫雲;棣棠花過,羅帶縷金……種種妙處,不一而足。
六名美人如同散花天女一般,段思廉看得眼花繚亂,正不解帝王之意,卻見那六名女子忽然分別向左右散開,一陣環珮玎璫之聲中,只見一名絕色麗人在一左一右兩名美貌宮女的攙扶下,自宮外緩步而入,袖間紗帔飄逸,步履輕靈如仙。段思廉一見之下,幾乎心跳驟停,但見這美人之容色欺霜勝雪,嬌膚宛如凝脂,身材修長曼妙,纖腰不盈一握。頭梳瑤台美髻,上戴玲瓏珠冠,玉釵攜橫,步搖輕動,長裙曳地,廣袖開合,姿容絕艷,儀態萬千。令人一見之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這絕色麗人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漸漸行至殿中,卻將紗帔一揮,衣裙登時如花瓣一般旋轉展開。
九雲宮中原本就有幾十名少女在曼舞輕歌,此時見這美人跳起舞來,便紛紛上前,將其圍繞在當中,一齊舞動起來。這群少女婷婷裊裊,猶如錦簇花攢,時而旋轉如嬌花,時而矯健如游龍,纖纖玉手猶如春日中最為嬌嫩的柳絲,而舞裙斜飄之時,卻又彷彿是宮中升起了片片彩雲。
正如白樂天《霓裳羽衣歌》中所云:
「……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舞時寒食春風天,玉鉤欄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磬簫箏笛遞相攙,擊擫彈吹聲邐迤。散序六奏未動衣,陽台宿雲慵不飛。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
一落人間**年,耳冷不曾聞此曲。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唯聞杜鵑哭。移領錢唐第二年,始有心情問絲竹。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栗沈平笙。
清弦脆管纖纖手,教得霓裳一曲成。虛白亭前湖水畔,前後祗應三度按。便除庶子拋卻來,聞道如今各星散。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鍾暮角催白頭。
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閒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答雲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四幅花箋碧間紅,霓裳實錄在其中。千姿萬狀分明見,恰與昭陽舞者同。眼前彷彿睹形質,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從魂夢呼召來,似著丹青圖寫出。我愛霓裳君合知,發於歌詠形於詩。君不見我歌雲,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不見我詩雲,曲愛霓裳未拍時。
由來能事皆有主,楊氏創聲君造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嬌花巧笑久寂寥,娃館苧蘿空處所。
如君所言誠有是,君試從容聽我語。若求國色始翻傳,但恐人間廢此舞……。」
歌舞正酣之際,段素興卻在羅幕之後向段思廉道:「寡人送出的這件禮物卿家可還滿意?」
段思廉似乎仍是不解其意,「微臣實在不知陛下何故賜臣美人……」段素興道:「愛卿自幼失祜,寡人想著你也該到了娶妻的年紀了,這才遍尋天南,找了這一名絕代佳人出來……思廉你看,那美人可堪配與你為妻麼?」
段思廉聞言,忙起身叩謝道:「陛下天恩浩蕩,微臣實是感激涕零……只是微臣一向疏狂放誕,於紅粉無意……只怕要辜負聖上的一番美意了……」
段素興「嗯」了一聲,「如此國色天香之人,莫非思廉仍是看不入眼麼?愛卿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罷!」
這兩句話似嘲非嘲,幾乎令人猜不透其中隱含之意。段思廉不敢便即起身,只得仍是跪在殿中回話,「啟奏陛下,微臣年紀尚輕,且才疏學淺,文學武功均未能稍有所成,豈敢便耽於美色,荒廢學業……因此實是不敢領受陛下之厚賜。更何況如此天仙一般的佳麗……放眼我大理國中,唯有陛下可享此國色……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不料,段素興卻笑道:「愛卿未免太過謙虛……據寡人所知,近日以來,大理城中的古亭之內,可沒少了吟風弄月之人……」他說到此處,語調突然轉冷,「你連李後主的詞都已爛熟於心,怎麼能說是才疏學淺!依朕看來,應該說是活學活用才是!」
歌舞驟停,所有人都已聽出了皇帝話語之中的不豫。羅幕忽然自左右分開,露出了其中端坐的大理國君。但見其面色果然不善,此時更是對著跪在丹墀之下的段思廉怒目而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