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館。
這座精心設計的宅館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評價都可謂是鬼斧天工。雖然它不在武林白道十大門派之列,卻素以機關精妙而為天下人所稱道。然而,縱使他的主人再是智能天縱,也終究逃不過冥冥之中的生死玄機……
——談誰論,一代天驕敖蒼穹之弟子,卻在盛年之際撒手人寰。世傳其人先天不足,原本難以活過十歲,只因投入敖蒼穹門下,獲傳奇功,方能延壽至成人。卻又因一生鑽研機關陣法用心太過而導致心血虧耗終致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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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裊裊上升,瀰漫一室。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全身縞素跪於廳中,燭光透過滿廳檀香,隱約間照見他面容雪白,只見他跪在堂前一動不動,如同一尊亙古便存在於此處的玉像。
只見他的目光穿過煙霧、穿過廳中龕上供奉的靈位,似是穿透了千年的歲月,不知最終看向了何處。
許久。
少年起身,靈牌上的字跡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眸中
——故顯考談公誰論之靈。
在母親去世十七年之後,父親終於也走了麼?
轉頭環顧四下,空空蕩蕩的靈堂除了白幔飄揚、燭光跳躍之外,再無動靜。
如此,自己在這世間就再沒什麼可珍惜留戀的了……
除了……
他輕輕推開廳門,庭院之中,烏壓壓的麻衣人影跪了一地。
人眾最前排,一名年逾六旬的老者跪伏於地,顫抖不已。
「老爺已經仙遊,少爺方當年少,須得保重,老奴再請少爺收回成命!」話語間,已是老淚縱橫,身後一干從人皆是應聲叩首。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充滿了倦意的聲音。
「我意已決,都各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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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御風進來的時候,談倦正在看書。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容貌絕俗,性格孤僻,以至於在談誰論生前江湖上便在盛傳這位忘憂館的小主人神秘而古怪。
他現在看書的方式就很奇怪,整個人倚在玉榻上,榻前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小玉人,手中捧書,談倦的手指輕點一下,玉人就如活的一般,自行將書翻過一頁。
忘憂館中的機關之精妙,方御風自幼便是知道的。這座「忘憂」的故主,也就是談倦的父親談誰論,算起來還是方御風的師叔,機關陣法冠絕天下,談倦耳濡目染,於機關一道,自是不凡。
談倦的眼睛望著書,手指卻在身側的翡翠枕旁一敲。只聽屋中案下忽然微響,接著,又一個小玉人緩緩從案下冒了出來。
這次的玉人手上卻托著只白玉茶盤,盤上有盞,盞中茶碧,氤氳一室之香。
談倦的目光終於自書上轉開,朝著方御風淡淡一笑。
「請茶。」
「多謝。」
拾起茶盞,方御風打量著面前這個剛剛喪父不久的少年,無數感慨突然湧上。
——和這個孩子,拐彎抹角終究是徒勞。
於是他直接道明來意。
「跟我走吧。」
「去哪兒?」
「師父讓我來接你。」
聽見這句,談倦低下頭,長長的睫毛覆下,他眼中閃著隱隱約約的光。
「請方師兄替我多謝師伯關心,但我仍想留在故居。」
他抬起頭,迎向方御風的目光,「這裡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答案。
談倦的執拗脾氣,從小到大方御風不知領教過多少次。這次令風雲派他前來說服談倦往乾坤堂居住,方御風在出門前就知道多半不會成功。
他可以於萬千高手之中談笑應對,卻對眼前這個看似清雋文弱的少年絲毫無法。
「你遣散了所有的侍從,一個人怎麼過日子?就靠這些機關和這些小人兒?」
談倦又笑了一下,眼光仍舊落在了書上。
「事在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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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千山一面自桌上的果盤之中揀出一顆蜜餞放在口中,一面向正負手憑欄的方御風看去。
自幼時起,方御風在他的印象裡就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存在。
——這個人,在任何場合都是白衣素袖,然而卻絲毫掩不住眉宇間的雍容之氣;他行事一向從容淡定,而在世人眼中卻是風神如玉。
夕陽漸濃,染紅了方御風的衣襟。令千山嘴裡咬著蜜餞,含含糊糊地說:「這個阿倦從小就孤僻得很,談師叔在世的時候就是這樣,如今談師叔去世了,他的脾氣倒是越發古怪了。」
看到方御風向自己投來的不悅眼神,令千山連忙將蜜餞嚥了下去,「好吧。算我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說,無論他做出什麼事情,我都不會覺得驚訝。」
「他只是個孩子。」方御風淡淡道。
令千山又從盤中拈起一顆白果放進嘴裡,嘀咕道「他好像比我還大一歲……」
方御風分明聽見了,卻只是微微一笑。
令千山小聲說:「二師兄,你太縱容阿倦了,這樣下去恐怕他以後性子越來越乖僻,都不願意見人了…他總不能一個人在忘憂館裡躲一輩子……」
方御風用手指扣著欄杆,他的手白皙如玉,手指修長而秀氣。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乾坤堂除了總堂主令風雲之外,下屬一百零八分堂的堂主之中,亦有幾位是從來不用兵刃的,方御風正是其中之一。他向來對敵皆是素手,卻往往無需動武,於兵不血刃之間化解恩怨。
令千山的話令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談倦時的情形。
——那個蒼白瘦弱卻偏偏固執的無與倫比的孩子,他生下來就沒了母親,父親又整日研究陣法機關……
「我覺得…我們小時候的經歷很相似……不同的是,我遇到了師父。」
方御風說完這句話,轉過身來,走到桌前坐下,「師父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令千山忽然安靜了,「對不起,二師兄。」
方御風伸指在他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傻瓜,和我還要說對不起麼?再說,你說的也不全錯。」
「我想帶阿倦出去走一走,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待在汴梁,也該出去見識一下名山大川。心胸開闊了,自然就不會……」
「不會那麼孤僻了。」令千山接道,「不過,大哥馬上就要去巡視各分地堂,你又要出遠門。」
他掰掰手指頭,「看來,以後的日子可有得我悶了……好在還有三師兄。」
「不是還有靈真和羲兒?再說天字分堂的各位堂主離總堂也近得很,只怕是你又想趁你大哥不在的時候打什麼鬼主意吧?」
「靈真?他一天到晚冷著個臉,比阿倦好不了多少!要不是他們兩個都是男人,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羲兒剛九歲,你總不會是打算讓我著個小丫頭去……咳咳。」令千山突然看見哥哥走了進來,因此下面的話就說不下去了。
「千山!又在胡說了!」
看到令千秋的臉色有點不好,令千山吐了吐舌頭,朝方御風做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兒似地跑了。
方御風忍俊不禁,看向令千秋,「何時動身?」
「下個月初。聽說你要帶阿倦出遊?打算去哪兒?」
「尚未確定,我預備探探阿倦的口風。」
「我們都走了,總堂這邊的事情……」
「齊叔叔他們會處理的。」
令千秋將兩臂抱在胸前,作為親生兄弟,他和令千山的眉眼極其相似,所不同的只是氣質和性格。他不似弟弟那麼飛揚跳脫,相反的,在乾坤堂多年的歷練讓他身上散發出一種王者的氣勢。
「看來你的確已經計劃好了……也罷,反正這些時日你也過於勞累,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方御風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各地方上的分堂可不比我們汴梁城裡的分堂,多加小心。」
令千秋皺了皺眉,「這幾年爹爹雲遊各處,閒雲野鶴一般,他自己去巡視不就好了,這麼個燙手山芋丟給我……」
「師父是希望你能夠多瞭解一下各處的情況,多些歷練……他老人家也想提前幾年享享清福。」
聽了這話,令千秋原本就皺著眉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
他喃喃道:「連你也這麼說……完了……我死定了……」
方御風見到他苦著臉的樣子和適才令千山如出一轍,不禁莞爾。
他輕輕拍了拍令千秋的肩膀,「今天有人和我說『事在人為』,我把這四個字送給你,希望師兄別辜負了師父的一番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