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殷紅的鮮血由銅面人頭頂涔涔而下,越流越多。羅什、江心月、花弄影等少年從後趕來,有的叫「王大哥」,有的叫「王兄弟」,有的叫「將軍」,王懷志卻是什麼也聽不見,兩行眼淚吧嗒吧嗒滾落在地。須臾,只聽王懷志一聲震天大喊道:「爹!」跟著撲通跪倒在地。
眾少年吃了一驚,齊聲道:「原來他就是你爹爹?」王懷志跪行上前,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銅面人,慘叫道:「爹,我……孩兒罪該萬死,這便隨爹爹於地下。」花弄影忙道:「王大哥不可輕生,也許你爹爹還有救。」王懷志慌忙道:「那……那你快救救我爹。」
花弄影忙蹲下身子,先喂王審琦服了兩粒她自配的「天王續命丹」,保住一口氣息,隨後再檢查其傷口。李之恨恨道:「我去抓那惡婦來償命。」說著鑽入了密道。奚若臨道:「等等我。」跟著也進了密道。
檢查完傷口,花弄影面色凝重道:「王大哥,王大叔他……」王懷志心亂如麻道:「怎麼?你是神醫的傳人,難道連你也……」花弄影黯然道:「王大叔頭骨破裂,精氣外溢,我……我無能為力了。」王懷志一陣哀慟,簡直傷心欲絕。
花弄影安慰道:「王大叔常年服食擾亂心智的藥物,即便救活也將變得癡呆。他老人家一世英名,恐怕更希望你能成全他。」王懷志抱著父親痛哭流涕道:「爹,孩兒找了您這麼多年,您難道連一句話也不想跟孩兒說嗎?爹,是我害了您,是我害了您啊!」花弄影突然道:「你要和王大叔說上幾句話確也不難,我可以用金針渡穴……」
王懷志忙應道:「好,好,你快讓我跟爹說幾句話。」花弄影歎息一聲,由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攤開來拔出幾枚金針,分別在王審琦頭部百會、四神聰、通天、承光、神庭、絡卻、本神、強間、玉枕等穴上,分輕重,分深淺,分先後,一一插上了金針。
須臾,只見王審琦突然打了個哆嗦,跟著動了動喉頭,便緩緩睜開了雙眼。王懷志忙喚道:「爹,爹……」王審琦看清了眼前人,面上浮現出一絲欣慰,有氣無力地道:「承衍啊!爹等你這一刀已經很久了。」王懷志淚流滿面,哀慟道:「是孩兒不孝,未能及時收手,以至於鑄成大錯。」
王審琦微微一笑,緩緩伸出手來撫摸著兒子的臉道:「好孩子,你長本事有出息了,這才是爹想看到的。都說富不過三代,貴難保一世。爹九死一生換來的家業爵位,若沒個像樣的子女繼承,遲早會衰敗。爹這幾年甘願為人驅使,狠心不與你相認,就是要激勵你奮發向上,自強不息。唯有這樣,我王家才能門庭興旺,世代顯貴。所以,你這一刀只不過是斬斷了前身,卻贏得了未來。砍得好,砍得好啊!」
眾人聞言駭然,實在難以相信王審琦的這番話。王懷志既震驚又害怕,惶恐道:「爹,您是為了不讓孩兒自責,所以才這般說的吧?孩兒,孩兒大逆不道,把您老人家傷成這樣,以至於讓爹費心……」到後面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王審琦淡淡道:「你成全了爹的宏願,那是有功無過啊!你需得明白。」王懷志抹淚道:「爹,您的良苦用心,孩兒明白了。」王審琦欣然頷首道:「如此,我就能安心去了。記住,爹走後,王家上下不得發喪,不得戴孝,也不得設靈堂,更不得拖延你與長公主的婚期。至多叫你娘和弟弟妹妹們來墳上磕個頭便好。切記,切記……」他說著頭一歪,就此斷了氣。
王懷志恭恭敬敬地跪在父親屍首前,連續磕了九個頭,卻不再哭泣。花弄影一面哭一面嘀咕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父親,好叫人佩服。」眾少年盡皆黯然,紛紛隨之施禮。
李之和奚若臨在黑漆漆的密道中摸索,剛剛拐過一道彎,迎面突然刺來兩柄長矛,若非二人反應機敏,閃避得快,險些被洞穿胸膛。李之勃然大怒,一口朴刀舞得圓轉,正好護住正面要害,這才衝上前去。只聽噹噹兩聲響過,接著便是兩聲慘叫。
奚若臨趕緊跟上,低聲關懷道:「你沒受傷吧?」李之笑道:「我死了你會不會流淚?」奚若臨打了他一肘子,罵道:「要死便死,誰為你哭了。」李之哈哈一笑,又往前摸索下去。兩人一路上未再遇到偷襲,待鑽出密道時,只見已到了後山下。
兩人沿路追了一陣,只見巫承歡和關山俊、謝人美夫婦由山路上奔下,五人正好聚首在一條叉路口上。巫承歡問道:「二位可有看到尤夢盈往哪裡去了?」奚若臨搖頭道:「這裡有兩條路,咱們分開追吧!」
巫承歡看了看兩條路,認出尤夢盈留的記號,於是安排道:「我三人往這邊追,你們往那邊。」李之和奚若臨哪裡知道她的心思,當即答應了下來。巫承歡三人一路追了下來,只見前面有輛馬車停在道邊,由幾名武士守護著,當即上前見禮。
只聽尤夢盈的聲音從車中傳出道:「天龍幫已經瓦解,接下來就是弘揚我『落英門』的大好時機,你們辦事須得小心。」巫承歡應道:「屬下與兩位護法自當小心。」尤夢盈又問道:「可有少主的消息?」
巫承歡黯然道:「不久前有弟子在岳陽看到少主,可惜讓他甩掉了,如今下落不明。」尤夢盈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孩子,從小無人管束,性子實在野了些。」巫承歡道:「屬下一定盡快找到少主。」
尤夢盈問道:「熊天霸父子有消息嗎?」巫承歡道:「前些日子,有江湖快嘴之稱的醜道士與其兩名朋友,在荊州常德被人用『七殘食香散』毒死,屬下估計可能是何志宇出現過。」尤夢盈心中一凜,頷首道:「密切注意他的行蹤,隨時稟報我。」
巫承歡應承道:「是。屬下另有事稟報。」尤夢盈道:「說。」巫承歡低聲道:「賀先生失手,李煜已經被王懷志押回汴京。」尤夢盈冷笑道:「哼!區區李煜,何足掛齒。任誰也阻止不了我『落英門』一統江湖的步伐。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少主,你們去吧!」巫承歡三人領命而退。
尤夢盈歎了口氣,下令驅車進城。車行不到三里路,只聽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原來是朱睿趕來支援李之夫婦,卻走了這邊的路,不覺歪打正著,剛好趕上了尤夢盈的馬車。尤夢盈吃了一驚,忙命車伕加快車速,另外命四名武士留下阻擊朱睿。
朱睿遠遠看見一輛馬車奔馳如風,車旁跟著八名武士,料定尤夢盈在車內,於是快馬加鞭,緊追不捨。四名武士橫馬擋住去路,齊刷刷拔出刀劍,意欲留下朱睿。誰知朱睿根本不把四人放在眼裡,舉起大刀虛劈四下,復而矮身馬側,由四人中間穿了過去。四人忙於應付朱睿的劈砍,誰知對方使的竟是虛招,不由慌了手腳。便在這一剎那間,朱睿已擺脫了四人。
這一追,便追進了汴京城。尤夢盈的馬車沿著大街來到西塘,突然在一片花樹後停下。朱睿頗感意外,忙策馬馳了上去。誰知那馬車待朱睿靠近,突然又飛馳起來。朱睿拍馬追了里許,看看相距不到兩丈,於是騰空撲了過去。他人尚在空中,車內突然刺出兩柄長矛。
朱睿早有防備,大刀一翻,在矛頭上一壓,借力上了車頂。兩柄長矛縮回車內,又破頂而出,來搠朱睿腳底。朱睿一個鷂子翻身,雙手抓著車簷用力一掀,竟將整個車頂給掀了出去。哪知車內除了兩名武士,竟是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尤夢盈的身影。
朱睿心知中計,暗叫一聲不好,忙翻回坐騎,又往來路追去。他沿西塘兜了一圈,將將發現一個女子的身影在花叢後匆匆掠過,正欲上前擒拿,忽見一輛金龍大輦由十二名錦衣侍衛簇擁著,緩緩駛了過來。朱睿認得是開封王趙光義的鑾駕,忙下馬立於道旁。
龍輦緩緩駛到朱睿身邊,只見車幔一動,趙光義清朗的聲音傳來道:「這不是王駙馬的好友朱大俠嗎?早間王駙馬奏請剿滅天龍幫,汝何以在此?」朱睿抱拳道:「小民正是追捕要犯至此,不想卻遇到王爺大駕。」
趙光義表示驚訝道:「哦!那要犯何在?」朱睿如實道:「逃到此地,忽然失去蹤影。」趙光義怒道:「朝廷要犯豈容逃走。侍衛長何在?」那為首的侍衛忙應道:「卑職在。」趙光義下令道:「著你率領六名侍衛與朱大俠一同緝捕要犯,不得有誤。」那侍衛長忙應了一聲,於是匆匆點起六人,朝朱睿道:「朱大俠,快帶我等緝拿要犯。」
朱睿隱隱聞到車內有股胭脂味,心想八成是趙光義帶著王妃遊湖,於是謝過趙光義,當即率領眾侍衛搜尋尤夢盈去了。走不多遠,朱睿忽覺什麼地方不妥,於是跟侍衛長拉家常道:「你家王爺真好雅興,大冷天也出來遊湖。」
侍衛長道:「王爺只要不打仗,不理朝政,總喜歡出門轉轉。咱們這些當差的也跟著沾光,得以出門透透氣,不似在那皇宮和王府裡煩悶。」朱睿微笑道:「哦!那王爺出門總該帶王妃同行吧!」侍衛長搖頭道:「王爺出門從不帶王妃同行,除非是皇上要求,或參加朝廷大典之內的。」
朱睿突然問道:「今日也不例外嗎?」侍衛長不假思索道:「這個自然。」朱睿心中一凜,暗忖道:「原來如此。若是晉王要保尤夢盈,那就棘手了。須得回去跟王兄弟商量商量,再做計較。」於是率一干侍衛草草尋了幾圈,也算敷衍其事,這才趕往天龍幫去了。
趙光義的龍輦緩緩駛離西塘,馳上了西門大街。正行進間,只聽尤夢盈的聲音由車內傳出道:「多謝王爺搭救,這叫民女如何報答?」趙光義捋著鬍鬚笑道:「馮道能為官幾朝,這其間你的功勞不小吧?」
尤夢盈故作媚態,埋怨道:「哼!原來王爺心裡只有國事,並無夢盈。民女原以為王爺是記著夢盈的好,所以才施以援手的呢!沒想到……沒想到……」說著橫了趙光義一眼,咬著嘴唇嗔道:「夢盈那點不如花蕊夫人了,竟令王爺這般厚此薄彼?」
趙光義大吃一驚,忙掩住尤夢盈的小嘴低聲埋汰道:「休要胡說,花蕊夫人乃當今貴妃,深得我皇兄寵愛,小王怎敢有非分之想。」尤夢盈扳開趙光義的手,吃吃笑道:「王爺瞞得過別人,須瞞不過民女。」趙光義怫然不悅道:「哼!隨你怎麼說好了,反正都是無中生有之事。」
尤夢盈拿臂膀輕輕撞了趙光義一下,吐氣如蘭道:「王爺別生氣嘛!難道夢盈還不知道你的心思?」趙光義嗅到尤夢盈身上那股蘭麝芳香,頓感心馳神搖,面色逐漸緩和了下來。尤夢盈目光漣漪,瞧著趙光義柔聲道:「自夏啟以來,子續父業,家國天下便成了皇族的定例。那些哥哥傳位於弟弟的,大多是因為後繼無人,又或被逼無奈。杜太后雖有『金匾遺詔』,可惜無人約束。王爺試想想,活人怎會讓死規矩困住,何況是這等關乎到子孫氣運的大事。」
趙光義眼放精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尤夢盈,沉聲道:「這等大逆不道之言,虧你竟敢在本王面前說出口。倘若叫別人聽去,本王也保不住你的小命。今日到此為止,切勿再妄言。」
尤夢盈格格笑道:「民女原以為王爺胸懷大志,欲平天下奪四海,成就千秋偉業。卻想不到你如此藏頭露尾,膽小如鼠。當年唐太宗弒殺兄弟,逼父禪位,方有了貞觀之治,以及後來的開元盛世,成為千古賢君。你道後世是褒獎多呢?還是批貶多?」
趙光義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早已心驚肉跳,冷汗直冒,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心虛。尤夢盈瞧在眼裡,暗中冷笑道:「你也不過是個權欲熏天的男人罷了,被我一下便說中了心事。」於是推波助瀾道:「以其把一生榮辱捏於別人手中,不如變被動為主動,自己來掌控……」
「此話今後萬萬不可再說。」趙光義面色沉凝,當即搖手制止尤夢盈說下去,隨後吩咐車伕駕車駛往別苑。尤夢盈心領神會,格格笑道:「王爺若是有什麼難處,夢盈願效犬馬之勞。」兩人各懷未知的心思,車內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