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下有個小鎮,叫做白頭鎮,由於地處邊荒,原也沒什麼稀罕處。後因寒月宮建派山中,便在此處設了個驛站,方便門人出入,捎帶著還能出售些人參獸皮之類的山貨。久而久之,便引來了各地的商旅採辦。附近的山民見有利可圖,便紛紛聚集於此,以兜售各類山貨為生。一百多年下來,這鎮上便雜居了漢、契丹、女真和高麗等族數千號人,反到成了長白山一帶最大的商貿集散地,更是寒月宮採辦物件和打探消息的重地。就連鎮上最大的酒樓、客棧和商舖,也都是寒月宮的產業。
這天中午,只見鎮上來了對漢族打扮的少年男女。男的一身青衫長褂,形貌消瘦,輪廓清晰,一雙明銳的瞳子彷彿兩顆黑寶石般,熠熠生輝。少年腰間插著支紫色玉簫,背上挎著個布包,氣質倒也清雅灑脫,只是眉宇間有股與年齡不符的風塵之色,看上去頗具浪子情懷。
少女紮著兩隻麻花辮,粗粗的垂至胸前,辮頭上各結了朵蝴蝶花。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白裡透紅,如水蜜桃般吹彈欲破,兩隻會說話的大眼睛,只要看見什麼新鮮事物,便閃爍出好奇明媚的光芒。她身穿一條翠色長裙,斜肩挎著個繡花荷包,腰上掛著圈青色軟鞭,走起路來一蹦一跳,活脫一個快樂小仙子,說不出的天真無邪。
兩人正走著,少女見路邊有賣山楂串的小販,頓時喜笑顏開,拉起少年便跑了過去。只見她從荷包裡掏出幾枚銅板,跟小販換來了兩串山楂。她將一串山楂遞給少年,誰知少年卻笑著搖了搖頭。少女索性一手一串,獨自品味起來。末了,她又發現了新鮮的事物,於是一頭扎進人群之中,轉眼便沒了影子。
須臾,只聽前方傳來一聲呵斥道:「那來的野丫頭,怎麼走路也不長眼睛,看把我的梨撞得滿地都是。這可是從南方運來的,摔壞了你可賠不起。」少年以為是少女闖了禍,忙扒開人群追了上去。
他見少女擠在人堆裡傻笑著,不知在看什麼熱鬧,周圍人指指點點,竟是議論紛紛。少女見少年擠了過來,於是招呼道:「牧野哥,你快來看呀!這個女孩好好玩耶!」這對少年男女,便是不遠萬里從廬山趕來的羊牧野和花弄影。
羊牧野湊上來一看,見是個髒兮兮的女孩,蓬頭垢面狼狽不堪,正如饑似渴地抓著地上的梨大啃,還時不時地歪嘴斜眼沖人傻笑。不過瞧這女孩雖然腌臢,但衣著考究,皮膚細膩,全然不是乞丐的樣子。
買水果的小販見她可憐,也是沒有辦法,就將兩個摔壞的梨塞了過去,隨即歎道:「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傻子,也不把門看緊點,讓她跑出來受這份活罪,真是造孽啊!」
羊牧野見女孩雙目靈動,面容清秀,全然不似普通傻子般遲鈍,心下便覺有異,於是蹲下身來細細觀察。花弄影撓了撓頭,甚覺稀奇,便也蹲下身來瞧那女孩。她瞧也就瞧了,居然還托著腮幫子眨巴大眼睛,就好像是在看什麼新鮮玩意似的,竟然犯了癡。
傻女孩正旁若無人地啃著梨子,陡見兩雙眼睛像瞧怪物一般盯著自己,便不樂意了,當下將梨核擲了過去,並大叫道:「瞅什麼瞅?沒見過王母娘娘啃蟠桃嗎?真是少見多怪。」
花弄影淘氣道:「奇怪了,你不瞧我又怎會知道我在瞧你呢?再說了,就算是王母娘娘啃蟠桃,也沒有說過不許人瞧呀!」傻女孩伸手舉著個梨核,咕叨道:「那……那你賠我梨來。」花弄影不解道:「梨又不是我吃的,幹嘛要我賠啊?」
傻女孩奇怪道:「你不賠我梨,又要看我啃梨,真是豈有此理。就算是隻狗兒讓你摸摸,也得賞根骨頭不是麼!何況你看的是我,一個大活人哎!不賠梨來能行麼?」花弄影幾時見過如此蠻橫的人,正想再理論,卻聽羊牧野道:「影兒,正巧咱們也沒吃飯,不如就請這位姑娘一起吃飯吧!」
「好啊!不賠梨賠頓飯也行。」花弄影還沒說話,卻聽傻女孩嚷嚷起來。花弄影急道:「喂!花錢的可是我哎!牧野哥你這是幹嘛嗎?」傻女孩聞言喃喃道:「牧野哥?牧野?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話未說完,卻見幾名身佩長劍的藍衣少女走了過來,只聽其中一個圓臉女子道:「師姐,你說小師妹真的會來這裡嗎?」一個看上去比較年長的女子道:「小師妹這麼聰明,怎會跑來自投羅網。」先前那女子歎道:「唉!小師妹也真可憐,小小年紀便得淪落江湖,不知是造的什麼孽。」
傻女孩一見幾名藍衣少女,立即埋頭躲在花弄影身後,低聲催促道:「快走,快走,我肚子正餓著呢!」花弄影被弄得莫名其妙,正待發問,卻聽羊牧野道:「影兒,咱們走。」三人於是鑽入人群,直朝鎮外走去。
「喂!你們站住。」誰知三人才走得幾步,便聽那年長藍衣女子叫道。羊牧野隨即轉身抱拳道:「姑娘可有見教?」年長女子打量著羊牧野,又看了看花弄影和正埋首扣鼻子的傻女孩,問道:「你們是中原來的?」
羊牧野笑道:「瞧姑娘也非契丹人,何故有此一問?」年長女子傲然道:「此乃我寒月宮轄地,見到陌生人,自然要問上一問。」羊牧野淡淡道:「這滿街的陌生人,也不見姑娘問誰,為何偏對我三人如此見愛?」
「好一張利嘴,師姐,我看他是存心找茬。」那圓臉女子忽然發作道。花弄影卻撅嘴道:「奇怪了,我兄妹前來採辦人參,難道還要向你寒月宮通報不成。」年長女子旋即盯著傻女孩道:「買人參本不稀奇,但買人參卻帶著個花子就令人費解了。」
羊牧野怕花弄影說不清楚,於是搶答道:「這是我小師妹,從小得了腦癡,瘋起來便沒個節制,所以弄得跟花子似的。這次師父命我帶她出來歷練,原也有摔打的意思,讓她吃點苦頭也屬正常。」傻女孩突然抬起頭來,伸手將一坨鼻屎遞給年長女子,跟著傻笑道:「這個可好吃了,你要麼?」
年長女子見她一副歪嘴子斜眼的模樣,噁心地撇過了頭,反瞪著羊牧野冷哼道:「這等怪物也好意思帶出來寒磣人,就不怕受人恥笑麼?」羊牧野卻一本正經地道:「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她再怎麼說,也是我的小師妹,敢問怕從何來?」說著便對花弄影道:「影兒,咱們走,犯不著在此惹人厭。」
看著三人離去,幾個藍衣少女卻是愣在當場,無言以對。
羊牧野三人出了小鎮,來到一片樹林裡。花弄影迫不及待道:「牧野哥,方纔那幾個女子這般無理,你幹嘛不教訓她們一下?」羊牧野不答,反瞧著依舊在裝傻充愣的女孩道:「姑娘冰雪聰明,卻是如何得罪了寒月宮?」
「她傻頭傻腦的,哪裡聰明了?」花弄影瞪著大眼睛,竟是不解地接口道。傻女孩卻嘻嘻笑道:「你先請我吃飯,我再告訴你。」羊牧野道:「吃飯不是問題,但姑娘的身份也須有個交代才是。」
傻女孩突然目射寒光,盯著羊牧野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羊牧野一拳打在樹幹上,幽幽道:「姑娘想來認識在下。記得四年前,在下曾隨家母來過寒月宮,當時還被人罵做『小魔頭』,每每想起,都覺心痛不已。」傻女孩雙目生光,續而厲聲道:「你果真是那『小魔頭』羊牧野?」
羊牧野苦笑道:「幸而不死,得蒙姑娘掛懷,又聞罵名。」
這傻女孩的確是江心月,她因逃出來時太匆忙,竟忘了帶銀子。連日來,又專擇荒僻之路行走,這對於從未在野外生存過的江心月,幾時遭過這種罪,幾日下來,便落魄成了花子。她靠著摘食野果,一路風餐露宿,這才來到了白頭鎮。
江心月見果然是羊牧野,氣得銀牙亂顫道:「害死我師祖婆婆的小賊,竟敢再來滋事,看我如何修理你。」說著便一拳直搗羊牧野面門。羊牧野剛剛側頭避開,她又一拳打來。羊牧野見江心月糾纏不清,於是連退數步道:「你當年認識的小魔頭已經死了,再大的仇恨也該化解了吧?」
「不行,除非是你賠命。」江心月不依不饒,又追打過來。花弄影見狀大急道:「好個瘋丫頭,我牧野哥好心救你,你非但不感激,反而不分青紅皂白亂咬人。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還當真以為我兄妹好欺。牧野哥,打她啊!揍扁她。」
江心月聞言突然放棄了羊牧野,抽出腰間軟劍,轉身刺向花弄影道:「我先解決你這個小魔女再說。」
花弄影抖手解下腰間「古籐鞭」,鼓起腮梆子道:「竟有你這等蠻不講理之人,小心我打花你的臉。」她說著抖鞭捲向江心月的來劍,竟是出奇的利索。兩人你來我往,好似兩隻嬉戲的彩蝶,一時間也難分軒輊。
這「古籐鞭」乃是用千年蔓籐浸淫桐油製成,再經過數十道特殊工序,可以說是刀劍難傷,水火不侵。更兼此鞭柔中帶剛,一但使將起來,便有種攻左擊右的特效,算是件極為獨特的武器。
羊牧野並未參戰,而是在一旁靜心揣摩著倆人的武功。待戰到五十回合時,江心月漸感體力不支,動作開始遲鈍起來。花弄影則是越戰越勇,一條青鞭直如蛟龍,幾次差點就抽到江心月身上。羊牧野瞧出端倪,擔心花弄影傷了江心月,於是喝止道:「影兒,別打了。」
「為什麼呀?我就要打敗她了。」花弄影氣鼓鼓地收起「古籐鞭」,可江心月卻並不領情,突然一劍直搗羊牧野而去。豈料羊牧野竟是避也不避,一任來劍加身。江心月見狀稍一猶豫,劍鋒便偏了數寸,正好刺在羊牧野的臂膀上。還好她中途收力,羊牧野僅受了點皮肉傷而已。
花弄影大驚失色道:「你……你幹嘛傷我牧野哥?」羊牧野卻忍痛道:「你要報仇,便來尋我晦氣。請問我又該向誰報仇?當初你師祖婆婆將我刺成重傷,若非得義父全力相救,我焉有命活到今天?還有我娘,前來寒月宮討藥,竟是一去四年渺無音訊。又請問,我娘她現在何處?」
江心月聞言一愣,旋即想到了當年的一戰,想到了曲還音現今的處境,想到了身陷囹圄的母親和師伯,想到了隻身逃出來的自己。一時之間,還真不知從何恨起,又該去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