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丈寬的汴河貫城而過,東西相距足有二十里長。河兩岸乃京城繁華之地,士農工商十分發達。唐滅後,這裡便取代了長安商市,成為中原最重要的商貿集散地。哭窮左右無事,便大搖大擺地閒逛起來。看見有人賣糖葫蘆,他竟破天荒地掏出兩個銅板,買下一根來咀嚼。若換在平時,此等小販最是容易順手牽羊。
不知不覺間,已是華燈初上,不做夜市的商舖紛紛關門,街上行人也是越來越少。哭窮過了金梁橋,來到一座紅牆青瓦的府邸外。他看似漫不經心地繞著院牆轉悠,最後停在一處被密林遮擋的牆角下,確信無人注意,這才貓腰翻上了院牆。但他並不急著竄入院子,而是伏在牆上四下觀望,將要害處全記在心上。
如此這般,他一連換了六處牆角觀察,直到子時方才悄然離去。經過這番踩點,哭窮已基本弄清了相府的守備及房舍情況,於是匆匆回到甜水巷「萬花樓」的馬廄裡。他在此地盤桓已有數月,饒是顧客川流不息,管事的精明能幹,卻無人發現哭窮躲在這裡築巢。
哭窮之所以選擇此地居住,主要是因為「萬花樓」乃京城最大最氣派的妓院,不但客流量高,而且多有身份顯赫之輩,往往能從鞍馬等物件上搜刮些甜頭,客人也不會留意丟失的東西,反而顯得乾淨利索。
此時明月高掛,哭窮趁著看守馬廄的老頭入睡,悄悄摸進料草房,爬到一處牆角倒頭便睡。及至次日中午,他方才溜出料草房,就著旁邊水缸抹了把臉,便即大搖大擺地來到南門大街上。途經一家鐵匠鋪時,哭窮進去挑了把匕首,接著又到雜貨鋪買了繩索、鐵鉤、石灰等物,足足包了一大包。
看看日頭尚早,哭窮又來到相府外轉了轉,左右熟悉了路徑,便直奔城隍廟而去。每次干大買賣前,他都要到城隍廟裡燒香,保佑自己一帆風順。燒完香後,他便尋了家酒肆吃喝,及至酒足飯飽,又跑到一片密林裡找了棵大樹打盹。如此這般,直到月上樹梢,更聲響起,他方才撐著懶腰爬下了樹。
此刻正值月朗星稀,哭窮換了身黑衣,然後悄悄掩至相府紅牆下,看看左右無人,便攀上牆頭觀望,確認無疑後,這才輕輕躍入院子裡。這是座後花園,根據紙條所繪,哭窮需要穿過一座迴廊,兩棟偏廂房,才能到達馮道所居之地。
哭窮沿著花園牆角摸索,好容易來到園口,正準備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竄出去,卻迎面來了一隊武士。他只得躲在花叢裡,待得巡夜的武士過去,這才小心翼翼地出了花園,逕直朝一幢木樓撲去。即至來到木樓邊一看,乖乖,一條百十丈長的迴廊,九曲十八拐,竟是看不到頭。
「他奶奶的,都說老子人中鼠,偷雞摸狗怕被捕。怎比這貪官污吏似老虎,坑蒙拐騙還能大張旗鼓。」哭窮腹誹了幾句,便匆匆奔至迴廊上。豈料沒走多遠,又一隊武士從側面拐了過來。哭窮一驚,立即翻出迴廊,緊貼在一根柱子後面,掩藏好了身體。
只聽那帶頭武士「咿」了一聲,旋即道:「我剛才好像看見個人影,你們有沒有看見啊?」一名武士笑道:「都說咱們相府乃龍潭虎穴,就算是只蒼蠅也飛不進來,何況是人呢!」另一名武士卻道:「不對啊!我好像也看見有個人影一閃而沒。」
「走去看看。」帶頭武士當即朝哭窮隱身處走來。哭窮暗叫不好,卻又不敢動彈。正當武士們圍攏過來時,卻聽有人朗朗道:「幾位大哥幸苦啊!這麼晚還要巡夜。」
帶頭武士奇道:「怎麼是你?這麼晚了還欲何往?」來人笑道:「咱們各司其職,你巡你的夜,我自去侍侯夫人。」帶頭武士見來人托了盤果脯,便笑道:「你剛來沒幾天,卻將夫人伺候得如此體貼周到,難怪這般得寵。」
來人不以為忤道:「伺候表姑乃我份內之事,就不勞各位大哥謬讚了。」說完逕自大步而去。武士們一陣嬉笑,又低聲數落了幾句,這才沿路巡邏而去。
哭窮暗自抹了把汗,待到廊內沒有動靜,這才躡手躡腳地沿著迴廊往前走。出得迴廊,又是一座精緻的花園,但見園內有兩條岔路,分東西而去。哭窮站在月牙門前躊躇道:「圖內並無此岔路,這可如何是好。」他話音甫落,便見一粒石子落在左面道上。
「誰?」哭窮低喊了一句,卻不見有人回答,這才想起自己有內應,遂放寬了心。他沿著左邊碎石小路出了花園,果見一幢華麗的兩層木樓屹立眼前,跟圖中所繪藏寶地竟是一般無二。
哭窮心下大喜,當即一個「鼠過街」竄至樓下,將耳朵往窗口一帖,隱隱可聞樓內傳來呼嚕聲。他正欲撬開窗戶而入,卻聽身後腳步聲響起,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藏身暗處,再做計較。須臾,只見一黑一白兩個怪人遠遠走來,並一路低聲說笑著。
只聽白衣人道:「大哥,方才路過西偏房,你有沒有聞到香味兒?」黑衣人道:「好像是麂子肉香。」白衣人笑道:「還有陳年汾酒。嘿嘿!說起來這肚子還真有點餓了。」黑衣人冷哼道:「瞧你這點出息,早晚給饞死。」白衣人不以為然道:「俗話說得好,民以食為天。我看王志那小子為人大方,咱哥倆不如去討杯酒喝。」
黑衣人沉吟道:「也好,反正閒來無事,就去喝上幾盅。」白衣人嘿嘿笑道:「這就對了,何必總是循規蹈矩。相府什麼地方,豈是別人想來就能來的。」黑衣人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相爺近來日子難過,恐怕……唉!你我兄弟但盡綿力,一切聽天由命吧!」兩人說著來到木樓前轉了轉,見無異樣,便往來路而去。
哭窮大感慶幸,待兩人走後,便輕輕撬開窗戶,貓腰鑽了進去。他怕地面有機關暗器,於是將石灰四處一撒,待石灰落地,果見地上現出了有規律的腳印,且不見絲繩碰線。哭窮按著腳印走到樓梯旁,發現樓梯上錯落有致地排著幾條細線,於是掏出系有鐵鉤的繩索,拋到樓上鉤住欄杆,拉拉覺得穩妥了,這才攀爬而上。
上得二樓後,呼嚕聲更響,哭窮小心翼翼地穿過大廳,來到一間精舍外。他沒有貿然進入,而是靜靜地傾聽房裡的動靜,待發覺毫無異樣後,這才掏出匕首撬開門閂,悄悄摸了進去。房中裝飾華麗,一張雕琢漆彩的大床,橫陳在房間最裡面,床上正躺著個體態龍鍾的老頭,嘴巴一張一合,不斷呼出酸臭的酒肉味,著實讓人作嘔。
哭窮沿著牆邊摸索向大床,形如一隻大壁虎。他久在盜行,觀察力十分強,這時已將房中景致看得一清二楚。憑借直覺,哭窮認定寶物所藏之地必在床上,於是來到床邊,見老人宿醉難醒,遂放寬了心,只管伸手去掀鋪蓋。
誰知床上老人突然一個翻身,正好壓到床邊。哭窮無奈,只得伸手去推老人。豈料老人身子重,他又不敢太過用力,直氣得暗罵道:「似這等貪官權臣,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方吃得如此肥頭大耳。老天爺真不公平,同是爹生娘養的,卻偏偏有人錦衣玉食,有人饑餐轆轆,實在是豈有此理。」
哭窮看著酣睡的老人,撓著頭不知該如何下手,誰知竟抓下了幾根頭髮。他一見頭髮,卻又計上心頭,索性拿去搔老人脖頸。老人吃不住癢,用手一邊撓一邊夢囈道:「皇上啊皇上,你如何偏偏信那狼子野心……」哭窮嚇得匍匐在地,哀求道:「不敢,不敢,小的只會幹些掏鳥的閒事,不是狼子,也沒野心。」
過了半晌,哭窮只聞老人斷斷續續地喊著「皇上」,並無其他動靜,不由暗罵道:「娘的,都已是位極人臣的宰相了,還想當皇帝。無非都是騎在別人頭上屙屎尿,只不過多少罷了。」他罵完,索性狠下心腸,用力一把將老人翻到裡面,跟著迅速撩開了床墊。
果然不出所料,只見床下有塊活板,兩尺見方。哭窮知道但凡這種藏寶地,若不找到機舌,輕易開啟不得,於是四下摸索了一番,見無異樣,又順著床沿鼓搗,待及摸到一個鑲嵌在鏤花裡的銅環時,才發覺有異樣。
哭窮不及細想,撥弄了幾下銅環,只聽嘎嘎聲響起,那塊活板便塌陷了下去。哭窮一陣驚喜,忙探手掏去,果然摸到了一個鐵盒子。他心思細密,取盒子的時候竟是絲毫不敢大意。待盒子取出後,打開來一看,裡面有塊黃布裹著個圓乎乎黑沉沉的事物,和那圖上所繪極像,他這才滿意地揣入了懷中。
為了掩人耳目,哭窮又將鐵盒放回原位,再將一切復原後,這才出了精舍,小心翼翼地下得樓去。哪知他剛穿窗而出,便見那黑白兩個怪人歪歪扭扭地走了過來。
白衣人打著嗝道:「大哥,你說,王志那小子酒量是不是忒大了,怎麼十碗下去都不會醉?」黑衣人呼哧道:「難怪這小子才來沒幾天,便深得夫人賞識,看來著實不簡單,你我以後還須多加留意才是。」
哭窮大感頭痛,忙鑽入花壇躲了起來。黑衣人聽見有動靜,於是瞧著尚在搖晃的花簇道:「誰?」哭窮嚇得冷汗直流,當即學著老鼠「吱吱」亂叫一通。白衣人哈哈笑道:「大哥酒喝多了,連老鼠也能把你嚇得一驚一乍。左右無事,咱們還是回去睡覺吧!」
黑衣人卻依舊疑慮道:「等等,待我扔顆石子看看。」說著彎腰拾起一塊石子,抖手打了出去。只聽「噗」地一聲,緊跟著便是老鼠的吱吱亂叫。白衣人笑道:「大哥,雖說相爺最近很不如意,但你我兄弟,卻也沒有淪落到打老鼠解悶的地步吧!」黑衣人歎道:「原本是想圖場富貴,豈料事以願違。」
白衣人默然不語,一時感慨萬千。黑衣人突然笑道:「哈!你我也別自尋煩惱了,千愁萬愁,不如躺在炕頭。」兩人隨即蹣跚而去。哭窮捂著額上被石子打腫的地方,氣鼓鼓地罵道:「娘的,偷個東西也這般倒霉。」是非之地,他也不敢逗留,當下順著原路逃出了相府。
來到一片樹林裡,哭窮暗自摸著懷中之物,思索道:「這究竟是何物,竟值得人家花五根金條盜取?」他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於是掏出懷中事物觀察,卻發現僅僅是面古怪的銅鏡,並無神奇之處。
哭窮看著銅鏡不覺苦笑道:「彼取此物當家魁,我取此物賭百回。罷了,罷了,既然是蛇頭上的蒼蠅,自來的食,我又何必多做念想。」
「很好,算你識趣。這是三根金條,你且離京躲避段時日,將來我還有用你之處。」隨著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哭窮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只見一名高大的黑衣人,由一株大樹後轉出,將三根金條拋在哭窮跟前。
哭窮已是冷汗直冒,不斷暗叫慶幸,跟著磕頭拜謝道:「大爺厚待,小的豈敢忘懷。但有驅使,無所不從。」來人嘿嘿笑道:「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只要忠心於我,自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你且去吧!但要記住,不屬於自己的,永遠也別貪圖。」哭窮連聲應諾,恭恭敬敬地將銅鏡交給了來人,這才揣起金條匆匆而去。
來人拿著銅鏡看了看,志得意滿地笑道:「想不到一別十餘年,這鏡子終究還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相府的後花園中,飄蕩著曼妙委婉的琴聲。只是這琴聲之中,怨氣過甚,讓人聽了鬱結在心,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尤夢盈深諳音律,就那麼恣意地撥弄著一架七絃琴,好似心不在焉,卻又能翻雲覆雨。她身後站著個高大魁梧的僕人,仔細一看卻是王懷志。只是這廝一臉深沉,想來鬱結在心,尚未能解脫出來。
馮道和「黑白無常」走了過來,王懷志眼袋連跳,筋骨間不斷響起暴豆聲。尤夢盈何其機敏,當即偷偷踩了他一腳,順便站起身來相迎道:「相國回來了。查得如何?可是對頭所為?朝中有何反應?」馮道面色陰沉,悶悶不樂地來回渡步,竟是一聲不響。
尤夢盈見狀歎道:「是不是皇上見疑了?」馮道頹然道:「柴榮已經不再信任老夫,加之『昊天鏡』下落不明,若是落在趙匡胤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尤夢盈疑惑道:「韓通等人呢?相國平日裡沒少給他們好處,值此生死攸關之際,難道就沒一個肯站出來說話的嗎?」
馮道唉聲歎氣道:「罷了,罷了,樹倒猢猻散,花枯無人讚。大周已非我等久留之地,老夫業已安排妥當,咱們今晚就動身前往巴蜀。」
尤夢盈憤慨道:「這幫沒良心的,表面上一個個惟命是從,暗地裡卻是陽奉陰違。恨只恨小人得志,卻毀了相國大業。縱然為山九仞,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馮道悲悵道:「老夫縱有掃御**,吞吐八荒之志,怎奈時不予我,天可憐見。」
看著無助的馮道,尤夢盈的眸子裡突然掠過一絲寒光。雖說是十多年的夫妻,但尤夢盈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糟老頭,更痛恨他浪費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唯一讓尤夢盈刻骨銘心的人,卻又對她無動於衷,甚至任由她被馮道的花轎抬走。除此之外,她還有個心結,更令其有理由痛恨馮道。
王懷志含笑瞧著「黑白無常」,好像再說,下次喝酒照樣撂倒你們。而這「黑白無常」始終是一黑一白,涇渭分明,就連所用武器,也是一般無二。兩人直勾勾地注視著王懷志,僵冷生硬的面容,毫無表情可言。尤其是兩雙陰冷的眼睛,更是讓人莫測高深。
馮道向幾人談及逃跑的線路和方法,待到差不多時,尤夢盈才向王懷志道:「志兒,你快去幫我把行頭整理一下。」王懷志應道:「是,夫人。」說完便大步而去。白無常見狀,眼珠子一轉,便朝馮道抱拳道:「屬下也去準備一下。」說完也跟著匆匆而去。
尤夢盈本欲叫住白無常,卻聽馮道問道:「夫人,你這個表外甥真靠得住嗎?」尤夢盈笑道:「他是我表兄的兒子,家鄉遭亂兵洗劫,走投無路了才來投奔我,當然沒問題。」馮道也無心追問,隨即又叮囑起逃跑事宜來。
王懷志繞過迴廊,來到一座院子裡,正準備折向馬廄,忽覺身後有人跟蹤,於是機敏地大步來到牆角處,卸下褲子便撒了泡尿,隨後折轉方向,朝尤夢盈的廂房而去。他來到一處屋角拐廊,突然轉身朝躲在暗處的白無常笑道:「相爺可是要白大哥來傳話?」
白無常心知已經暴露,於是站出來乾笑道:「王兄弟勿怪,是夫人要我來轉告你,別忘了把該拿的都帶上。」王懷志傻笑道:「小弟知道了,請白大哥轉告夫人,就說志兒知道該怎麼做。」白無常只好道:「那我去回話了。」
看著白無常離去,王懷志冷哼一聲,便朝尤夢盈廂房而去。他先收拾了一包金銀細軟,確認無人盯梢後,才匆匆寫了張紙條,用箭射到相府外一棵大樹上。樹下早已有人守候,接應他送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