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兒,你牧野哥呢?」袁湘朝正在院子裡玩耍的女兒叫道。花弄影扁了扁小嘴,很不開心地嘟囔道:「哼!牧野哥哥一點意思都沒有,不是吃飯睡覺就是練武採藥,從來不給人笑臉。喏!今天又撇下我獨自挖藥去了。」
袁湘上前撫著女兒的頭髮,滿懷憂傷地道:「你牧野哥哥那有你這般幸福?他呀!心裡藏著許多別人沒有的傷痛,這原本不該是一個孩子所應面對的。等你將來長大了,自會明白你牧野哥哥的苦衷的。」每每想到羊牧野不幸的遭遇,再看見他那憂鬱的目光,袁湘的心就宛如刀割。兩年來,她付出了一個母親所能付出的一切,可還是無法換來羊牧野的笑容。
花自開端著簸箕從房裡出來道:「影兒,你要是能把你牧野哥哥逗笑了,爹就帶你們下山趕集去。」花弄影一聽可以下山去趕集,立刻歡呼雀躍道:「好野!可以吃糖葫蘆嘍!可以買布偶玩嘍!可以上戲園子嘍!爹爹真好。」
袁湘笑罵道:「你這孩子,不帶你去趕集,爹就不好了?」花自開樂道:「爹可是有言在先哦!不逗樂你牧野哥哥,那就得下個月才能去趕集了。」花弄影調皮地做了個鬼臉,又從背後摟住父親的脖子道:「爹,您等著,女兒這就去逗牧野哥開心去。」她說完,一溜煙跑出院子,眨眼就沒了蹤影。
「影兒,記得早點回來,別跑太遠了。」袁湘趕緊叮囑了一句。花自開道:「都十五歲的大姑娘了,除非找個婆家把她嫁掉,否則想丟也丟不了嘍!」
袁湘突然愁眉苦臉道:「開哥,你說曲還音一去近三年,猶如泥沉大海,杳無音訊,會不會已是凶多吉少?」花自開心下苦澀,不由停下手中的活,喃喃自語道:「是我害得他母子骨肉分離,我有罪啊!」
袁湘怕丈夫太過自責,忙道:「開哥,這也不能全怪你。若非曲還音走投無路,她又豈會自尋滅亡。她如此做,多少也證明了自己是個稱職的母親。」
花自開眼中含淚,傷感道:「是啊!善惡往往在取捨之間,曲還音能做到這點,實屬不易。只是牧野這孩子命運多桀,我一定要把他培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兒,這才無愧於曲還音的托付。」
其實羊牧野的不幸,都是曲還音一手造成的。這孩子從小就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從來沒個安穩。曲還音一心報仇,想出了很多辦法逼羊牧野習武。在他六歲時,曲寒音就常常去抓些年齡相仿的孩子,讓羊牧野當拳靶子練。如果羊牧野不願意,就把他關進山洞裡,幾天不給水米。羊牧野常常餓得只能啃草蓆果腹,備受艱辛。
到羊牧野八歲時,曲還音又逼他殺人,雖然對方也不是什麼好人,但卻在羊牧野幼小的心靈裡,造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從此,羊牧野心性大變,不再有快樂可言。被仇人追殺,去追殺仇人,曲還音帶著兒子終日生活在殺戮仇恨中,更讓他深感厭倦。羊牧野甚至很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只能麻木地追隨母親四海尋仇。
滿懷憂傷的簫聲在山谷間迴盪,羊牧野就那麼靜靜地坐在一株老松上,不住地吹著。他目光深邃,面色冷峻,全然不似一個十六歲少年應有的模樣。自己傷好已經兩年多,可母親卻不辭而別,也不知身在何方,總讓人牽腸掛肚。花自開夫婦儘管待自己如同己出,更認為義子,並讓自己過上了有家的生活。可羊牧野心裡明白,一但離開廬山,自己依舊還是個被人唾棄的小惡魔。
簫聲如泣,不斷述說這小小少年的心聲。命運的坎坷讓他失去了快樂,童年的生活往往如同夢魘,血與火的經歷更讓他變得沉默寡言。
「極目高空望,哀雁不成行。雁乃重情物,失一共悲涼。縱悲涼,自難忘,昏乎不覺心茫茫。心若茫,人亦盲,天地無限皆枯黃。嗚呼情殤,嗚呼心瘡,不知有多少兒郎,負盡了爹娘。」
不知是誰在高聲誦唱,飄飄蕩蕩,滾過山谷,打斷了羊牧野悲悵的簫聲。
羊牧野翹首望去,只見有個白眉老道,正由對面山坳處翩然而來。看似挺遠的路,那老道卻只用了片刻,便來到了羊牧野所在的樹下。羊牧野見這老道身著太極八卦袍,手持一柄通體烏黑的拂塵,束髮結冠,兩袖如簾。雖已古稀年歲,卻神采奕奕,宛如蒼松翠柏,淵亭嶽峙。再觀其貌,白髯及腹,鶴髮童顏,面如凝脂,眼似點漆。施施然有股飄然世外之感,便彷彿神仙中人。
「老前輩方纔所歌,意境深遠,晚輩不甚懵懂,還請賜教。」羊牧野見老道仙風道骨,超凡脫俗,敬慕之心油然升起,忙跳下松樹拱手作揖道。老道眉頭微皺,頗感意外道:「無量壽佛!貧道遠在數里之外,便聞簫聲幽怨,原擬是個窮途末路的仕子,又或是飽經風霜的苦婦。卻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個毛孩子。」
羊牧野苦笑道:「人生的苦難,不會因為你是個孩子,就遠離你而去。相反,苦難恰恰會選擇那些弱小的人。」老道簡直不敢相信,這樣深沉的話,竟會出自一個少年的口中。於是問道:「孩子,你為何如此悲傷?」
羊牧野眼圈一紅,淒然道:「一個從小就被人罵做小惡魔的孩子,一個生活在殺戮與仇恨中的孩子,一個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誅之的孩子,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他有什麼理由不悲傷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又何談人生之樂?」
老道長長吁了口氣,沉聲道:「能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心地純良。貧道看得出,在你幼小的心靈裡,存有太多的悲傷和不幸。也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做個堅毅不拔,開朗大度的人。不要只看到眼前的悲哀和過往的不幸,更不要把苦痛看得重於生活。在這茫茫宇宙,大千世界之中,無處不存在有趣的事物。一朵野花、一粒石子、一條毛蟲,還有那天空中飛過的鳥,樹林裡走過的鹿。它們的存在,可都蘊涵著無窮的樂趣喔!」
羊牧野搖了搖頭,黯然神傷道:「可惜沒有人會接受我,他們會像痛恨我的父母一樣痛恨我,排斥我。為了彌補父母的過錯,小子唯有承受天下人的唾棄,甚至是殺戮。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贖清罪孽,得到真正的解脫。命運如此,夫復何言。」
老道一揮拂塵,朗朗道:「天地萬物,皆有成法。故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而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唯有物競天擇,使得上善若水。」他說完頓了頓,又指著遠方的山巒道:「孩子,你看這山巒,千百年來不知經受了多少風吹雨打,酷暑嚴寒。你再看那河沙草木,皆身懷造物之能,卻依舊默默無聞。正因為萬物皆有擔待,世人方得以留存。你可曾見過它們怨天尤人?又可曾見過它們因職責不同,而痛恨這天地造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豈能因為悲哀,而誤了修持。」
羊牧野倍感慚愧,當即跪拜道:「老前輩微言大義,令晚輩振聾發聵,不慎惶恐。原來這天地萬物都暗藏真趣,我卻熟視無睹,以至於一蹶不振。小子能在徘徊之際,得蒙教誨,今生即便再遇挫折,亦當笑對人生。」
老道笑道:「真是個好孩子,一點就透。只要你問心無愧,別人怎麼說怎麼做,又有何妨?須知,泰山不讓瘠土,故而成其大;滄海不擇細流,故而有其淵。無論富貴榮華也好,揚名立萬也罷,誰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命運,誰就是真君子,大丈夫。」
羊牧野欣然邀請道:「老前輩一席話,便如名醫良藥,令晚輩百骸舒暢,神清氣爽。您老若不嫌棄,我家就在這五老峰上,還請前輩到家中盤桓些許,義父義母定當盛情款待。」
老道樂道:「你是花自開的義子?」羊牧野欣喜道:「老前輩既然認得義父,那就更該去家中小坐了。」老道微微頷首道:「有花大夫在你身邊,貧道也就放心了。嗯!你叫什麼名字?」
羊牧野忙道:「晚輩羊牧野,還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老道滿意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好孩子,貧道記住你了。雲鶴子遊山玩水去也,小兄弟後會有期。」話音甫落,老道人已在十丈之外,接著幾個縱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羊牧野當下疾呼道:「雲老前輩……」
「牧野哥,牧野哥,你在和誰說話呢?」花弄影蹦蹦跳跳而來。羊牧野朝老道消失的方向,作揖道:「老前輩智慧如海,燭照萬里,小子得蒙點撥,必當惕厲奮發,不負厚望。」
花弄影一下蹦到羊牧野身旁,將小手在其眼前晃了晃,跟著又摸了摸額頭,好奇道:「牧野哥,你是不是生毛病了?怎麼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也這般起勁?」羊牧野開懷笑道:「你這丫頭,今日怎會有空來尋哥哥,難道不怪我平日裡輕慢疏忽了?」
「哇塞!你……你真的笑了。好野!牧野哥終於笑了,我可以去趕集嘍!好野!」花弄影見羊牧野突然笑了起來,不由欣喜若狂,忙捉住其手不停地歡呼雀躍。
羊牧野呵呵一笑,拾起背簍道:「哥哥有點餓了,咱們回家吧!」花弄影一面拽著羊牧野往家裡跑,一面心急如焚道:「快點,只要你在爹娘面前保持笑容,明日咱們就可以下山趕集去了。」羊牧野樂道:「原來如此,難怪你非但不罵人,還顯得這般開心。也好,當哥哥的便滿足你這一回。」
花弄影辯解道:「哈!討厭,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從來都是有口無心的嘛!」羊牧野樂道:「是了,有你這開心果在身邊,我想不笑也難呢!不過……你若追不上我,回家我可就不笑哦!」他說著撒腿便往山上跑。花弄影奮起急追道:「啊!等等我,壞哥哥討厭哥哥,等等我呀……」
「爹,娘,哥哥會笑了,你們快來看吶!」花弄影尚未進院子便嚷嚷起來。袁湘早已燒好了飯菜,於是招呼道:「瞧你們跟野孩子似的,快來吃飯了。」花弄影聞言一陣歡喜,忙蹦到水缸旁勺水洗手,跟著就來搶飯吃。
羊牧野逕自來到藥房裡,卸下背簍放在一旁,然後對正在整理草藥的花自開道:「義父,今日只採到四味草藥,數量也不多。」花自開頭也不回頭,隨口便道:「嗯!有車前子、地榆、紫背天葵、洋金花。」
在廬山生活了近三年,羊牧野早已深知花自開的能耐,但還是經不住讚歎道:「義父的鼻子當真厲害,竟是一嗅便知。」花自開拍了拍手,又拿衣袖抹去額頭汗珠,這才笑道:「唯經驗是也,不足道哉!」
羊牧野卻道:「可這藥房裡混淆著數百種草藥,僅靠味道便能輕易辨認出來,恐怕也只有神農氏堪與義父比肩了。」花自開淡淡道:「這新藥味道生猛,不比老藥凝重,自是一嗅便知,本不足為奇。只要你潛心此道,自然能培養出迥異常人的能耐。」羊牧野聞言怔了怔,喃喃自語道:「難道這就是道法自然?」
花自開乍聽之下,不禁驚奇道:「咿!你幾時讀起老莊來了?」羊牧野回過神來,癡笑道:「嘿!孩兒那有哪本事,只是隨口一說而已。」花自開也不追問,只道:「我房中到有《莊子》和《道德經》,你閒暇時可拿去看看,也好長長見識。」說著話,兩人已來到前院。
花弄影未及嚥下嘴中食物,便嚷嚷道:「爹你偏心,有好玩意藏著不給我看,卻給哥哥看。」袁湘拿食指一戳女兒腦袋,笑罵道:「真是孩子氣,跟你哥哥還這般計較。」花弄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直嚷嚷道:「自從哥哥來後,爹娘對我都不親了。感情我是河邊揀來的野孩子,沒爹疼沒娘愛。哼!」
羊牧野端起碗來剛吃得兩口,便聽花弄影如此說道,不覺心酸難耐,於是匆忙刨光米飯,卻是一口菜也沒吃,便放下碗筷道:「義父義母,我先去晾草藥了。」他說完,也不理會別人反應,便逕自而去。
花家三口倍感尷尬難堪,袁湘只得責備女兒道:「你看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惹得你哥哥傷心了。」花自開隨即歎了口氣,也緩緩放下手中碗筷,淡淡道:「我去煉丹房看看。你倆慢慢吃吧!」說著也自去了。
花弄影拍著桌子撒氣道:「生哪門子氣嗎!連吃個飯都不能盡興?嗯!不好玩,我也不吃了。」說著擄了個雞腿,「刺溜」一下竄到院子外怡然自得道:「娘一定會叫我去給哥哥賠不是的。人家正吃得開心,幹嘛這麼麻煩,又不是外人,早見怪不怪了。」她說完掩嘴一笑,便溜進竹林裡玩耍去了。
袁湘見女兒趁她愣神之際溜走,也只得歎了口氣,然後端起羊牧野的碗筷,給他盛好飯菜,便來到藥房,見羊牧野正在料理藥材,於是招呼道:「野兒,你也知道你妹妹一向有口無心,最愛搗蛋,就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了。來,多吃點飯,才有力氣幹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