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過了一月。姜無涯的工作到也輕鬆,經常辦完事就呆在房中消遣時間。但他的心情卻是越來越糟,這和他想見谷芳而又怕見有莫大關係。可以說,他越放不下這份情感,就越是痛苦不堪。
這日,姜無涯忍不住相思,又悄悄來到西苑附近轉悠,正巧看見一名郎中由丫環陪著從苑裡出來,不由心生納悶道:「難道是芳妹生病了?這可如何是好?我要不要進去問候一聲?」這一連串的問題,搞得他自己也無所適從。他正憂心間,卻見小蘭從院子裡出來,於是急忙迎了上去。
小蘭一見到姜無涯便笑盈盈道:「喲!先生的消息到蠻靈的嘛!這麼快就來給少夫人道喜了?」姜無涯愣了愣,奇道:「此話從何說起?難到不是少夫人身體抱恙?」
「抱恙?」小蘭聞言笑得前仰後合。姜無涯被搞得一肚子狐疑,忙問道:「小生明明看見一個郎中剛離去,少夫人若沒病為何要請郎中?」
小蘭抿嘴一笑,戲虐道:「瞧先生你讀了那麼多書,竟是個榆木腦袋。難道請郎中就一定是為了看病?嘻嘻!瞧你那糊塗樣,實話告訴你吧!少夫人是害喜了,大夫說都三十多天了呢!不跟你嘮嗑了,我還得稟報老太君去呢!」她說完,便樂孜孜地往東苑而去。
「害喜?」姜無涯茫然不知所措,過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道:「芳妹有喜了?都三十多天了?這難道會是……不,不可能的。他夫婦都結婚月餘了,怎麼可能會是……」他驚乍之餘,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姜無涯才歎了口氣,搖搖頭失笑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憐,不由深情地望著西苑裡的小樓,默然道:「芳妹已添為人母,我也該放心了。唉!不是我的終歸不是我的,一切隨緣吧!」
姜無涯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一壺酒便自斟自飲起來。喝得多了,便倒頭躺在床上,心下卻是一片索然無味。他心知再呆下去也是自找沒趣,總不能拆散別人剛建立起來的家庭吧!於是狠了狠心,決定明日一早便返鄉,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了。他想著念著,不覺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姜無涯隱約聽到屋外一片嘈雜,好像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大喊,有人在奔走。他拍了拍額頭,一骨碌爬起身來,下床打開房門時,正好撞見一位姓邵的鏢師。姜無涯見對方一臉哀容,於是忙拉住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夥兒為何哭天喊地的?」
那邵鏢師一抹眼淚,傷心道:「原來先生還不知道啊!總鏢頭他,他老人家給人害死了,靈柩才剛剛運回鏢局。唉!多好的人吶!老天爺真是不公……」說到後面,已是涕不成聲了。
姜無涯聞言陡覺一陣悲涼,哀痛之情油然升起,一時間欲哭無淚。他雖說沒見過江南岸,但是總覺得自己有愧於江家,不能在這個時侯撂腳走人,遂暫時打消了離去的念頭,夥同邵鏢師一起趕往靈堂拜祭。
縞素如雪,紙錢成霜。青煙繞樑,白幡嘶獵。鎮南鏢局沉浸在一片陰霾之中,靈堂裡外彷彿失去了生氣般,到處充盈著肅殺的氣氛。淒烈的哭號,斷腸的哀吼,交織成了世上最悲涼的樂章。
一俱上等金絲楠木製成的棺槨,就停放在靈堂中央,江南岸的靈位端立於神龕之下。堂裡堂外或立或跪佈滿了人,一個個披麻戴孝,愁眉苦臉,彷彿都在追憶著江南岸的生平。這已是弔唁的第七天,但陸陸續續還有親朋好友前來奔喪,可見江南岸身前的名望和人緣有多好。
老太君身穿黑衣,拄著枴杖端坐在靈柩左側,面色平和而鎮定。江搏浪和谷芳身披重孝,跪在靈前抽泣,但凡有人前來拜祭,便起身見禮,少不了被來賓安慰上幾句。
熊天霸立於靈堂門口迎送賓客,還時不時朝大門張望,也不知在等什麼人。姜無涯站在大堂的角落裡,低著頭默默無語。他見江搏浪夫婦守靈盡孝,心中莫名惆悵,也只好暗自傷懷了。
眼看日漸西沉,亥時將過。這已是停柩的最後一日,江南岸的棺槨明晨便要入土為安,可大家似乎還在等著什麼人,而且是個不可不來的人。就在眾人焦急萬分之際,鏢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這聲音由遠及近,漸漸清晰可聞,到最後隨著幾下鑾鈴響,那馬一聲長嘶,業已停在了鏢局大門外。
熊天霸等人伸長了脖子,均將目光投向大門,卻不知來的究竟是何許人也,竟如此引人注目。須臾,但聞環珮聲起,照壁拐角處突然轉出一位妙齡少女。眾人頓覺眼前一亮,好似中了魔般再也不願將目光挪開。
那少女身著一條雪白的流雲長裙,蓮足輕移間,如風擺柳絮,裊裊婷婷。裙帶飄舉下,似風回雪舞,秋蕙披霜。她於眾目睽睽之下而來,雪玉的臉蛋上卻毫無表情。若非那雙修長的腿在裙下擺動,還當真如璞雕的美玉。
因為這少女的到來,原本哭聲四起的靈堂,卻突然安靜了下來。時間彷彿至此凝固,一切事物都因她的到來而成為配角。她就彷彿一壇百年佳釀,飲者莫不從此醉。
正躲在角落裡暗自傷感的姜無涯,見哭聲嘎然而止,不覺有些詫異,於是順著眾人的目光瞧去。乖乖,這不看還好,一看那顆心頓時突突亂跳起來,竟是難以平息。無可否認,這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僅那份高貴冷艷的氣質,就遠遠勝過谷芳的清秀,自有種無法抗拒的魅力。
忽然想到谷芳,姜無涯不覺一陣驚慌,於是趕緊收斂起目光,暗自埋汰起來。
也許是因為趕路過急,少女面帶風塵之色,滿頭青絲也略顯散亂。但即便如此,也掩飾不了她的驚世姿容。她由人群中穿過,帶著一股沁人心扉的芳香,就好似那雪山上飄來的雲,花海裡蕩漾的風。月射寒江,霞映澄塘。
熊天霸一見少女到來,頓時喜上眉梢,忙不迭奔出靈堂,迎上去大獻慇勤道:「玉兒,你總算是回來了,叫大家好等。老太君吩咐,一定要等你回來祭奠完總鏢頭,否則就不撤靈堂。」
原來這位荳莞年華的少女,就是江南岸的小女兒江寒玉。她五歲那年被寒月宮宮主柳冰清相中,收為關門弟子,帶去長白山神女峰調教。從此一去十餘年,期間回家探親的次數,加起來也不過三兩回。而這次她隨師父遊歷中原,本不打算回家,只因接到江搏浪的飛鴿傳書,說是父親被害,故而辭別師父,匆匆趕了回來。
江寒玉面色淡漠,目光冰冷,竟視眾人若無物,甚至連眼角都沒瞟熊天霸一下,便徑直來到父親的靈柩前。熊天霸拿熱臉貼了冷屁股,覺得失了面子,咬牙切齒地把個拳頭捏得格格作響。
江搏浪起身對妹妹道:「小妹速去更衣戴孝,給爹爹磕頭守靈。」江寒玉聞言面色微變,暗忖道:「你從小就愛使喚我,可我就偏偏不愛聽。」只見她由懷中掏出條白絹,輕輕繫在手臂上,跟著在父親靈前磕了三個頭,便起身淡淡道:「人和心意都到了,又何必那麼繁瑣囉嗦。」
這話可謂一語驚四座,把個老太君氣得直跺枴杖,啐罵道:「不孝啊!你個不孝女,還不快給奶奶跪下?難道想活活氣死老身不成?唉呀!這可怎麼得了喔!」她邊罵邊哆嗦,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也難怪江寒玉。她自幼離家,幾乎是由師父領大,所以家庭觀念和親情都顯得比較淡薄,再加上她生性孤傲冷僻,做什麼事都由著性子,你越是叫她往東,她就偏偏要往西。
江搏浪更是勃然大怒,當下道:「奶奶請息怒,待孫兒來教訓這個不孝女。」說著便跳起來斥責江寒玉道:「你如此不尊禮數,就不怕辱沒了父親的在天之靈?你若敢不披麻戴孝,我便打斷你的雙腿。」說話間,舉手便去摑江寒玉。谷芳忙拉住道:「相公不可。小妹年幼無知,又久居塞外,想來不識中原禮教,咱們好生勸導便是。」
江寒玉斜眼一瞟谷芳,冷笑道:「你就是我江家的媳婦?哼!這麼快就擺起嫂嫂的譜來了,你還真當本小姐是三歲小孩啊!什麼破規矩我不懂。」江搏浪恚怒道:「反了天了,竟敢對你大嫂出言不遜。芳妹你別攔我,我今天非得教訓教訓這臭丫頭不可。」江寒玉也不理會他,只管抓了把紙錢扔進火盆裡。
姜無涯出於書生脾氣,於是挺身而出道:「百善孝為先,百行孝當前,為人子女者不盡孝道,實屬大逆不道也。」江寒玉聞言面色一寒,冷哼道:「找死。」說著轉身一看,見是個書生打扮的年青人,面容還算清奇,就那麼卑不亢,昂然立於一丈開外,倒頗有幾分英姿。
谷芳覺得說話之人聲音很熟,於是扭頭看去,不禁大吃一驚,暗忖道:「無涯怎會在此?還穿著孝服?」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險然慌了神。
江寒玉目射寒光,緊緊盯著姜無涯,末了,突然拍出一掌,並嬌叱道:「吃我寒冰掌。」姜無涯本不會武功,但覺一股陰寒之氣襲來,只得慌忙後退。熊天霸由於江寒玉的冷淡,心裡憋著口氣,本想替姜無涯擋下這一掌,怎奈江寒玉出手太快,以至於慢了半拍。只聽得一聲慘叫,姜無涯就如斷線的風箏,跌到了靈堂之外。
一股寒氣霎時流遍全身,鑽心的痛由左肩傳來,姜無涯頓時兩眼一抹黑,昏厥了過去。谷芳尖叫著撲了過來,抱起姜無涯的頭慌亂道:「你怎麼了?你可不能死啊!拜託了,不要啊!」熊天霸怕她露出馬腳,於是搶上來替姜無涯把脈,須臾方道:「他只是昏過去了,並無大礙。」
谷芳忙摸了摸姜無涯的額頭,驚呼道:「好冷,你看他的衣裳都結霜了。」江搏浪湊近一看,果不其然,只見姜無涯的左肩上,不知何時已結了層薄薄的冰霜,不由努道:「小妹,你也太不像話了,怎可在父親靈前隨意出手傷人?」江寒玉冷哼道:「誰叫他出言不遜,自尋死路。」她這樣說也只不過是好強罷了,其實心裡也有些懊悔。畢竟沒有瞭解清楚,便出手傷了個不會武功的人,多少有些以強凌弱之嫌。
熊天霸見結義兄弟昏迷不醒,不禁惱怒道:「江小姐,你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吧!我這兄弟可是個讀書人,什麼武功也不會的。」他是真的有氣,因為當年家鄉發洪水時,熊天霸被困危房之上,是姜無涯孤身劃著木筏來救。也就是那一次,倆人義結金蘭,成為生死至交。
江搏浪極為尊重父親,加之此刻悲傷過度,發覺妹妹如此蠻不講理,盛怒之下,立刻咆哮道:「來人,把這個不孝女給我拿下,家法伺候。」豈料人人都愛江寒玉美貌,奉若天人,那肯上來拿她。就算有那麼幾個聽命的,又懾於其武力,扭扭捏捏作不得聲。
谷芳強壓心裡的痛苦和怨恨,勸江搏浪道:「我看算了吧!反正人還有救,就別為難妹子了。」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了,所以不能表現得太露骨。
熊天霸正在替姜無涯運功療傷,搞得滿頭大汗也不見成效。江搏浪見狀,於是道:「讓我來試試看。」熊天霸心裡直冷笑道:「連老子都不行,你管個屁用。」可他心裡罵歸罵,還是起身讓了位。
江搏浪正欲運功,江寒玉卻突然遞來一顆淡藍色的藥丸,面帶不屑道:「吃了這粒『九轉天香丸』,再將養幾日,這個廢物自會生龍活虎的。不過,最好讓他離本小姐遠一點,下次可沒那麼走運了。」
江搏浪一把抓過藥丸,冷哼道:「等明日出完殯,我再與你理論。」說著便把藥丸遞給了谷芳,跟著掰開姜無涯的嘴,讓谷芳將藥丸喂其服下。
江寒玉也不理會哥哥的威脅,轉身朝父親的靈位襝衽道:「打擾您老人家了,女兒告退。」說完轉身便出了靈堂。江搏浪呆了呆,一時也不知該拿這個乖戾的妹妹如何是好,只得看著她姍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