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色的田黃石棋盤上,縱橫十九條金絲交錯出三百六十個交點,慈安太后有點兒掃興地將一枚白色的玉石棋子擺在了棋盤的東南角上,立刻讓整盤棋見了分曉——黑子已經被圍死,並且再無翻身可能。
慈安太后之所有會贏了棋而覺得掃興,是因為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不中用的對手——才短短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已經輸得是丟盔棄甲,而慈安太后這邊還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使出自己真功夫,甚至到了後面有幾次還有意相讓,甚至是加以按實提點,但人家就是和什麼都沒看出來一樣,一個勁兒地往死路裡面鑽,慈安太后甚至感覺,整個過程不像是在和別人下棋,反而像是她再叫一個孩童下棋一般。
這讓慈安太后覺得很不對勁兒,自古以來,才子的標準就是「琴棋書畫」。甚至可以說和吃飯睡覺一樣,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本事,就算是湘淮軍裡的那些靠著衝鋒陷陣發家的武將們也不會生疏成這個樣子,這其中必定是有古怪。
慈安太后眼皮也沒抬一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將白色的棋子一顆一顆,小心地撿到棋盒裡——她對這套棋子可是寶貝得很,尤其是這盒白色的妻子,從來都不讓別人觸碰,就連當朝的皇帝載淳也只是在年幼時無意間把玩過一次,當然立刻就換來了一頓訓斥,當然當時載淳還是皇子,訓斥他的也不是慈安太后本人,而是他小心謹慎的生母,懿貴妃。
慈安太后將暗紅色的楠木盒蓋蓋上,一邊的小太監識相地趨步上前,恭敬地將棋盤連同上面駕著的兩盒棋子小心翼翼地端了下去,那副戰戰兢兢的神色就好像自己的手裡捧著的不是一盤棋而是他自己的性命一樣,或者說他捧著的的確是他的「性命」,甚至在他的主子的眼裡,他手中的東西,比他的性命還要貴重上百倍。
如果這是在平時,母后皇太后的視線一定會跟著那個捧著棋盤的小太監直到他把那個棋盤和那兩盒棋子安安穩穩地放到另一個案上,她才能放心的把自己的目光收回來。
但是今天,慈安太后並沒有這個心思,她來這裡不是下棋的,而她之所以召見剛剛和她對弈的年輕人也不是為了找一個棋友。
說道剛才的那盤起,慈安太后此時更加是滿腹狐疑,這個年輕人落子倒是乾脆利落,但要說是下棋,到不說只是隨意往上面一放,根本沒有什麼策略可言,甚至是連初學者最普通的套路和章法都沒有,就好像從來沒有和別人下過圍棋一般,就算是想有意輸給她,討得她這個老人家的歡心,起碼也得不動聲色,而看這個年輕人的樣子,似乎並不是有意要輸,而是根本都不會。
又或者……
慈安太后淡漠的眼中又添上了一絲戒備,這近一年的孤獨生活已經讓慈安太后很明白,在任何人面前,最不能放鬆的就是「警惕」,尤其是在這個年輕人的面前。
她很清楚,眼前這個朝臣雖然年輕,但絕對不能小覷,連清流派的中流砥柱,累世三公的荀同慶經過他的一番遊說都乖乖的讓那些在太和殿前請願的大臣們散去了,她更加不能掉以輕心。
而且,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有很多重,除了是大清帝國的臣子,當今聖上面前的紅人,對於慈安太后而言,這個人還是她的敵人。
說來也很是諷刺,當初這個年輕人剛剛被聖母皇太后委任為皇帝侍讀的時候,她曾經以為這個和載淳年紀相仿的少年會成為她的力量,還極力慫恿當時對聖母皇太后的安排大為不滿並且強烈牴觸的載淳和這個年輕人見上一面探探虛實,而第二天,她便召見了這個年輕人,而這個年輕人也一口回絕了她的拉攏,人家的理由很是直白也難以反駁——不敢開罪於聖母皇太后,那次談判算是徹底談崩了,倒是一直在暗中觀察的小皇帝載淳,在思量了數日之後立刻和這個年輕人一見如故,並且因為心腹,連載淳自己也被瞬間拉攏到了聖母皇太后的一方去了,而慈安太后在與聖母皇太后的較量中唯一的那麼一點勝利,就這樣被這個年輕人全部抹殺。
對於此事,慈安太后一直懊惱不已,不但怨恨聖母皇太后和那個年輕人沈哲,以及十分白眼狼的同治皇帝載淳,還怨恨她自己,畢竟是自己本來打算挖別人的牆角,卻恰恰為別人提供了釜底抽薪的契機,一下子,就抽掉了她這爐子裡唯一的一根像樣的柴火。
當然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至少這對君臣之間的牽線人絕對與之慈安太后這一個人,但是在慈安太后自己所能知道的所有信息來看,一切的導火索無疑就是她那次沒事自找來的召見。
但是無論她對現在坐在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有多少怨恨,她現在都不得不在一次的面對他,而且以目前的形式,她不能步步緊逼甚至是呵斥出氣,而必須要講究策略,既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有所察覺,又得把所有事情都探聽清楚,是以,這次雖然是召見,氣氛卻要輕鬆很多,沒有養心殿的西暖閣,也沒有垂簾,只有養心殿前小院中的兩張石凳,一個石桌,一個弓著腰的老太監,當然剛才還有一張田黃石的棋盤和兩盒玉石棋子。
但是即便是製造了這樣的範圍,慈安太后覺得,要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難度仍然是太大了,因為首先,對面的年輕人本來就是一個察言觀色的高手,這麼一來,慈安太后能不能探聽到什麼,可以說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取決於這個年輕人有沒有向西太后透露些什麼的意思。
慈安太后雖然想採用懷柔的迂迴戰術,但是作為這次談話另一方的年輕官員卻似乎是個直腸子,一點兒都沒有要拐彎抹角先來點陽春白雪的意思,看著端著棋盤的太監走進養心殿裡面,四下裡除了慈安太后就只有那個幾乎可以等同於空氣的對慈安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太監,便直截了當地開門見山:「恕微臣無禮,母后皇太后娘娘此次召微臣前來,是否是因為聽聞了外界的傳聞,說胡大人的死與在下有關。」
慈安太后沒有說話,證實這個問題的真偽的確是她找此人前來的目的之一,但是遠遠不是主要的目的,如果真正憑心而論的話,慈安太后並沒有證明真偽的心思,因為她本人對這個傳聞深信不疑,她相信由戰場崛起的湘淮軍培養出來的「人才」不管有多年輕,但絕對下得去這個狠手,或者說,以這個年輕人一向的處事風格來看,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不擇手段,甚至可以說,這個從小讀經史子集長大的中國少年出人意料的沒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概念,有才,但是無德,至少在此時慈安太后的心中,這位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從一文不名到如今京城炙手可熱的新貴的形象就是這樣的。
不過既然這個年輕人自己提了出來,她也樂得聽下去,但是她不能接話,自己一接話,這次談話的主控權又會讓這個年輕人搶過去,他絕對不能被這個矛頭小子牽著鼻子走,無論是出於面子的問題,還是慈安太后心底了的直覺,她多不能順著這個小子的話兒走。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就這樣僵持住了,一時間,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要做出讓步的樣子,慈安太后是經歷上了年紀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又經過了二十年的宮廷生涯,其定力自然不是平常人可比,而石桌對面的年輕人在漫長的沉默中沒有露出絲毫的緊張神色,反倒有些許看戲的樣子,又過了些功夫,年輕人終於意識到了慈安太后的意思,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在這裡和慈安太后爭強好勝他絕對撈不著什麼好處,更何況,男士總要講求一點紳士風度,便首先開口,打破了僵局。
「母后皇太后娘娘懷疑在下也不無道理,畢竟,傳聞雖然是空穴來風,但始終一個巴掌拍不響,微臣不敢隱瞞母后皇太后娘娘,微臣與眾位清流大臣之間的確有頗深的間隙,但是,這間隙只是在於與各位大人的政見不同,對於各位前輩本身,微臣非但沒有半分怨恨反而對其為人頗為仰慕敬重。」
慈安太后聽著,心裡有些不屑,這樣的話她聽得多了,每一個朝臣都會有這一套套詞,表面上說著,對對方本人沒有一點意見,什麼都是對人不對事,但實際上心裡恨不得把人家碎屍萬段,同一陣營之中,尚且會為了個人的私立相互殘殺,對立的兩黨更加不會有什麼心慈手軟之說。就算是這個年輕人說這話真的是出於真心,在慈安太后的心裡也不能成為他為自己的辯護的說辭,她深知政治這種東西從來不存在什麼對事不對人,在政治中,任何人和事都是緊密相連的,即便是真的對某個人不存在私人仇恨的話,純粹政治上的爭執也足以讓一個人將另一個人置於死地,因為這場爭奪遊戲必然是要以其中一方的死亡為終止的,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年輕人稍稍停頓了一下,慈安太后立刻敏銳的察覺到,自己剛才臉上一閃而過的神色很有可能已經被這個獵豹一樣的年輕人給撲捉到了。心下雖覺得不妙,神色上卻在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她的平靜中還透露出了一絲母性的慈祥。
年輕人繼續道:「說實話,雖然對這些前輩並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不代表微臣希望他們一直在朝中製造阻礙,微臣也確實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們都從微臣的眼前消失有多好,但是微臣還很清楚如今在大清的危急存亡之秋作為大清的臣子,就算不能團結一致,至少不能鬧出內訌讓外人看了笑話,微臣雖然沒有當年藺相如的胸懷,不過還分得清楚國與己孰重孰輕,也知道忍小忿而就大謀是什麼意思。自然,微臣人微言輕,所述之事不足以信母后皇太后娘娘,但是請母后皇太后娘娘相信,微臣不敢妄稱自己是什麼君子,但是微臣懂得選擇自己的對手,說句對死者不敬的話,那位禮部侍郎胡大人在微臣看來,的確是不值得在下興師動眾,以身犯險之徒。」
慈安太后感到自己的心裡頭有些許動搖,不過這一次她嚴格的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沒讓心中的情緒在臉上留下絲毫痕跡,而且她知道自己的這一舉措還是相當成功的,至少她看見對面的年輕官吏的眉心不自覺地微微皺了一下。
而在慈安太后的心裡遠沒有她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一方面她仍然堅信無風不起浪,既然謠言能把這個年輕人推到風口浪尖上,胡侍郎被殺一案和這個年輕人絕對脫不了關係,然而,另一個方面她又覺得他的話雖然顯得無賴凶狠,但極為符合他作為一個少年得志的世家公子的身份,而且言語間也是毫無保留的坦誠,又或者說,雖然她慈安太后與一個小小的四品官員是君臣有別,地位相差懸殊,從表面上看,好像她慈安太后連嘴皮子都不用動一下,只需要抬抬眼或者揚揚下巴就能把這個人置於死地,但實施情況遠不至於如此,甚至可以說,這個小小的四品官吏沒有任何需要懼怕她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隱瞞她的必要,畢竟站在這個四品官員身後的是與她母后皇太后身份不相伯仲的聖母皇太后慈禧甚至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之主——同治皇帝。
更何況剛才她慈安太后也並沒有逼著這個年輕人把事情交代出來個所以然,如果此人心裡有鬼,他完全沒有必要承認自己對這些清流黨人心懷殺機,而正如這個年輕人自己所說的那樣,一個小小的禮部侍郎,清流派裡可有可無的邊緣人物,根本勞煩不動這個心高氣傲的大駕,像他這種正如日中天的年輕人來說,就算要動手也一定是提起一把利劍,直奔魁首而去,就算是暗殺,也要幹一票驚天動地的大手筆出來,不會把精力浪費在一些阿貓阿狗,士兵甲乙的身上。
但是如果這個小人物身負著什麼特殊的使命或是關係到某些要人身家性命的秘密,那他的價值可就不僅僅是一個禮部侍郎這麼簡單。
慈安太后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雲南進貢的陳年普洱,開始轉變自己的戰術,經過之前的交涉,慈安太后已經明白,和眼前這個人對話,絕對不能讓對方來主導話題,那樣的話自己將會毫無勝算,既然這次的先機已經被這個小子給搶去了,自己這邊也只能在開一盤「棋「,另起一個「爐灶」。
慈安太后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整個人都湧現出了母性的溫柔,似乎是人畜無害。
慈安太后放下茶杯,才緩緩道:
「沈卿家多慮了,哀家召沈卿家只是對弈而已。說實話,當時在這兒的西暖閣第一次召見沈卿家的時候,哀家就覺得沈卿家心懷大志又才思敏捷,將來必定能成為不遜於李中堂甚至是曾侯的大清棟樑,早就想召沈卿家進宮來聊聊。」
慈安太后稍微頓了頓,對面的年輕人的眉毛稍微動了動,雖然看似情緒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但他不自覺抿緊的嘴角已然暴露他此刻已是嚴陣以待。
慈安太后見狀又笑了笑,心想這也難怪,要是以這個年輕人的視角來看,慈安太后此次的表現的確是一反常態。不但對那次並不愉快的召見隻字不提,甚至表現得像是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嘴上卻仍是說:
「只是擔心沈卿家公務繁忙,硬是抽出功夫來和哀家這個老太太閒聊,誤了正事,又只能讓皇上對哀家徒增厭煩。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把沈卿家召進宮來,沈卿家也不必過於拘禮,哀家早已不涉問,只不過是找沈卿家來隨便聊聊,還請沈卿家知無不言。」
年輕的年輕人也陪笑,只不過笑容有一些僵硬:
「母后皇太后娘娘折殺微臣了,母后皇太后娘娘只管問,微臣不敢對母后皇太后娘娘有所隱瞞。」
慈安太后沉默了片刻,心想先轉移一下話題,於是緩緩道:
「哀家不是說過了,沈卿家不必這麼緊張,哀家絕對不會讓沈卿家在朝中難做人的,不過話說回來,沈卿家的棋藝倒是不怎麼高明。」
年輕的官員淺笑道:
「微臣坐在不屬於自己的位子上,當然下不好。」
慈安太后聽罷,面不改色,問道:
「那沈卿家以為自己的位子應在哪裡呢?」
年輕的官員回道:
「臣本為一介布衣,蒙得皇上和二位太后娘娘的垂青才能入朝為官,不辱家門,微臣當然應是太后棋盤上的棋子了。」
慈安太后仍然笑著,但是笑意明顯冰冷了許多以至於略顯僵硬:
「哀家看來,沈卿家可不是個任人擺佈之人,至少是不為哀家所擺佈的。」
年輕的官員倒是沒有懼意,語氣仍然平淡無奇;
「這『棋子』的確並非由『人』所掌控,微臣以為掌控這些『棋子』的應當是大清,相信其他的大臣們與微臣的看法相同,吾等所聽從的,追隨的也是大清,而如今代表著大清的只有皇上。而微臣以為,為人臣者的任務,就是守住自己的位子,對於人來說,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慈安太后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片刻之後問道:
「按照沈卿家的意思,哀家與聖母皇太后是否也是大清這盤棋局上的棋子?」
年輕的官員並不否認:
「或許是的。」
「那麼聖母皇太后與哀家是否也是無論如何都改守住自己的位子呢?」
慈安太后的語速略微加快,此時的她很是慶幸自己搶得了先機而讓她最終主導了這個話題,並且暗中布下了一個對方不能不鑽的圈套。
年輕的官員顯然沒有要躲閃的意思,乾脆地答道:
「這也是自然。」
慈安太后步步緊逼:
「那沈卿家以為,哀家和聖母皇太后都守住這個位子了嗎?」
年輕的官員不假思索地答道:
「母后皇太后母儀天下,德譽四海,聖母皇太后巾幗英雄,穩固朝綱,臣以為,二位太后娘娘自然是守住了。」「原來這就算是守住了。」
慈安太后沉吟了片刻又道:
「按照沈卿家剛才的說法當今的聖上就是代表,那先帝是否也代表者大清呢?」
「當然曾經是。」年輕人的語氣平淡,並沒有有意加重那個詞,讓慈安太后輕易地就忽略了他的回答中的「曾經」二字。
「那哀家可就不明白了,這對不起先帝也算是守住了自己的位子嗎?」慈安太后陡然發難,在於官員打交道方面,比之慈禧太后她的確是經驗匱乏。但她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過錯的地方,也相信著大清一直以來都實行的準則,是她可以永遠佔有優勢的強有力的後盾。
對方顯然被慈安太后突然冒出的問題嚇了一跳,眉心微微皺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繼續裝傻充愣:「母后皇太后娘娘盡忠職守,統領**,又有何處是對不起先帝的,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呢?」
慈安太后已經一改方才人畜無害的慈祥,變得怒髮衝冠:「哀家指的是誰,沈卿家難道不清楚嗎?」
年輕的官員明顯比剛才要鎮定了很多,緊抿著的嘴角也放鬆了下來,說:
「微臣的確不明白母后皇太后娘娘究竟在說誰,但是聽母后皇太后娘娘剛才的意思,看來母后皇太后娘娘說的那個對不起先皇帝的那個人應該是聖母皇太后娘娘了。不過,微臣不知道母后皇太后娘娘究竟是何所指,如果說是手握重權不放的話,聖母皇太后娘娘也已經將當年代為保管的印章交還於皇上了,絕對放權雖然說不上,但聖母皇太后娘娘垂簾問政十餘載,要滿朝文武轉過這個彎兒來,無視聖母皇太后娘娘之意志本也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轉之勢,更何況皇上即位之時年幼又值多事之秋,聖母皇太后娘娘所為之事,即便有些失當或太過了,也是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在朝中雖有招致一些大臣的不滿,但是要說這就是對不起先帝,微臣以為還不至於。」
慈安太后聽著這話心裡很是不舒服,但對此,她也早就有心理準備,全天下都知道這位沈大人是聖母皇太后的左膀右臂,自然要為自己的主子好話說盡.
要是平時,慈安太后還有心為聖母皇太后歸不歸政的問題辯駁一番,但是現在她可沒有這個心思,且不說她辯駁了也改變不了事實,而同治皇帝載淳也未必就會高高興興地領她這個情。
慈安太后不想在這麼兜兜轉轉,便道:「那些關於聖母皇太后的傳聞,哀家處在深宮之中上有所耳聞,沈卿家難道就不知道嗎?」
年輕人笑道:「那些風言風語微臣確實也聽到過,但是母后皇太后也說了,那些不過只是傳聞而已,嘴長在人家的身上,要說什麼朝廷也管不了,更何況這樣的事情也不只一次,大清入關的時候民間不是風傳孝莊太皇太后下嫁給攝政王,雍正皇帝即位的時候世間也有傳聞說雍正皇帝是篡奪帝位,連朝鮮的史書中都有這樣的記載,依微臣之見,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聞只是因為這幾年我大清都是太平氣象,百姓不用為生計擔心,自然會有閒工夫去嚼這些舌根子,這樣的事情在京城裡不勝枚舉,只是恰巧讓母后皇太后知道了,但謠言總是謠言,過一段時間總要不攻自破的。」
慈安太后的聲音稍稍抬高道:「沈卿家身為朝廷命官怎麼可以如此掉以輕心,沈卿家覺得此時空穴來風,哀家可是覺得這是無風不起浪啊。」
年輕的官員低頭沉默了片刻答道:「正所謂謠言止於智者……」
「沈卿家的意思,就是說哀家是愚者了。」沒等年輕人把話給說完,慈安太后就已經將他厲聲打斷。
「母后皇太后娘娘恕罪,在下非有此意,母后皇太后娘娘身負先帝重托,為大清**之表率,所憂所慮,自然要比平頭百姓多出許多,心生疑慮實屬平常,只是微臣以為,不管為了江山社稷也好,還是為了聖上也好,母后皇太后娘娘並沒有必要為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謠傳傷了和聖母皇太后近二十年的和氣,且不論整件事多半是京城中的市井小民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編造出來的瞎話,就算是真有端倪,母后皇太后娘娘也最好不要貿然行動,事情一旦鬧大也只能讓英吉利、法蘭西之流的外邦人看笑話,到時,真正是我大清為名掃地。」
年輕的官員起身跪下,雖然是伏罪之態,但是他的動作迅速卻有條不紊,毫無驚慌失措之感,甚至連最基本的恐懼也沒有,弄的慈安太后的心中好一陣的失落。
——這個年輕官員的態度,不但是一個少年得志之人的傲慢和驕橫,更多的怕是印證了慈安太后如今江河日下的地位
——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四品官員,只因為有當朝聖上和聖母皇太后的偏愛,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對她這個本來應該是整個大清帝國最尊貴的女人——母后皇太后不屑一顧。
更讓她失落的是,這個年輕人的不屑並不是表現在他的動作或是言語上,相反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合理而謙恭,甚至必須多處於中立的朝中大臣都要謙恭,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但偏偏是那些過於平靜的神態上,讓他的一切謙卑恭敬之舉都成了逢場作戲,無論慈安太后是威逼或是利誘,都不能左右這個年輕人的情緒變化,從開始的時候就一直這樣,這個年輕的官吏從不受寵若驚,也沒有在慈安太后的面前表現出過「伴君如伴虎」的畏首畏尾,似乎他對慈安太后對自己的想法毫不在意,而這樣「灑脫」的原因也只有一個——無論自己在這位太后的心中究竟是什麼的形象,都影響不到他的政治前途更別說是姓名,他所要考慮的只有聖母皇太后的心思就夠了,這樣的不屑,發自內心,不用過多的表現,但卻能更加殘忍的揭露一個人的真正價值。
不過好在「有失必有得」,慈安太后雖然心中無限失落但是令她欣慰的是,她的最初目的仍然是達到了,至少這個年輕人仍然是閱歷太淺,兩人一直在糾結於傳聞的真偽,而事實情況是,老謀深算,心思縝密的聖母皇太后慈禧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沒向外界透出半點風聲,就算有大臣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也不敢去傳得滿城風雨,只能讓自己的猜測爛在肚子裡,是以無論是宮闈之內還是民間都未曾流傳過這樣的傳聞,想來是這個年輕人這大半年來的確是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時間去留意坊間有添了什麼關於宮闈秘事的新聞,才會把她慈安太后的話信以為真,而不關心民間「風尚」的最終結果就是,這個年輕人竟然半推半就地就把「聖母皇太后**宮闈」的實情給交代了出來。
雖然他的語氣夠婉轉,用詞夠隱晦,但這絲毫不影響慈安太后猜出其中的深意。
自己的猜測一經證實,慈安太后反而沒有了最初的震怒和亢奮,反而相當的平靜,甚至是有一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一步應該怎麼做,以至於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還可以給她一點提示,於是問道:
「那沈卿家的意思是,就算是哀家聽到的傳聞都是實情,也要讓哀家對此事放任不管嗎,這麼一來,沈卿家以為哀家百年之後又有什麼臉面去見先帝呢?」
年輕人仍然低著頭,以示自己的恭敬,但語氣卻顯得底氣十足:
「此事微臣不敢妄加非議,不過,微臣斗膽,想問母后皇后太后娘娘一個問題?」
慈安太后覺得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自己就再也不用擔心會一不小心進了什麼圈套,一直戒備的心些漸漸鬆懈了下來,揮了揮手道:
「問吧,哀家恕你無罪。」
得了這個「免死鐵卷」,年輕人也沒有多猶豫,乾脆地道:
「奴才敢問母后皇太后娘娘,在母后皇太后娘娘看來,是無顏見先帝比較嚴重還是無顏見大清的列祖列宗要更加嚴重一些?」
「先皇雖未哀家夫君,大清國的皇帝,但當比之愧對夫君,當然還是愧對列祖列宗比較嚴重。」
慈安太后雖然本能地就感覺出,這個年輕官員一定還有後話,但仍然答了,一來,這個問題她不得不答,先帝咸豐已死,而愛新覺羅家的子子孫孫尚存於世者大有人在,她就算敢想,也不能說已經被敬若神明的列為祖先還比不過她的丈夫一個人,況且她的心裡明白,大清立國至今,她的丈夫咸豐別說算不上是一個好皇帝甚至都可以說是最不中用的一個皇帝。二來,慈安太后想要知道的結果已經有了明確的答覆,這樣嚴重的罪行是有清以來未曾在皇族之內出現的恥辱,這個年輕人就算再有本事也沒有辦法能為西太后開脫。
「這就是了,微臣以為,即便傳言確屬實情,或許會有損先帝顏面,但是對大清國來說卻是一件幸事。」
慈安太后聞言揚了揚眉毛,淡淡問道:
「沈卿家這話又是怎麼說?」
慈安太后的反應顯然是讓跪在地上的年輕官員愣了一下,似乎是不相信自己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非但沒讓慈安太后拍案而起,甚至是連怒意也沒有。
這個受召見的四品官員雖然年紀不大,但顯然也是經過一番歷練的,見狀倒是也處變不驚,毫不遲疑地開了口,若說是靈活應變倒不如說是有幾分魚死網破的狠勁兒,倒是很有他這個年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天豪氣。
「微臣記得《漢書·溝洫志》裡有這樣的記載——『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無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並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秦以為然,卒使就渠。渠成而用(溉)注填閼之水,溉舄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鐘。於是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並諸侯,因名曰:鄭國渠。』微臣以為,如今的情況與當年秦國的鄭國渠並無二致,母后皇太后娘娘要忍一時之怨憤的確難熬,但是他日水到而渠成之時,成就的就是大清國和聖上的萬世功業,天道有常,凡事有虧損便必有補益,只要利大於弊,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划算的買賣。」
慈安太后並不為之所動,但依然沒有動怒,心道自然這小子要那秦國來說事,就索性以古諷今,也省得說起話來遮遮掩掩,便道:
「沈卿家之言雖然在情在理,但是哀家可覺得如今斷不是鄭國渠的事兒,而是嫪毐作亂呀。」
慈安太后說罷,不露聲色地觀察跪在她面前的年輕官員的神色,隱隱約約間覺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便聽見那年輕人回答:
「若是真冒出來了個『嫪毐』又有何不妥,要說秦始皇一統六國,功莫大於蒙恬、李斯、王翦之士;但要說到助始皇弱宗室,除呂氏,徙趙後,固其秦王之位,張其秦王之威,這第一功臣的位子怕是非『嫪毐』莫屬了。」
慈安太后擺弄著自己的指甲套,覺得這個話題似乎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她倒是要看看,這位年紀輕輕的沈大人,究竟要怎麼把這黑的說成白的。
慈安太后露出了一個饒有興致的笑意:「哀家早就聽別人說起過,沈卿家的特立獨行,對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頗有點兒魏晉之人的風範,今日可算是開了眼了,不過沈卿家之言,哀家還真是想不明白,嫪毐一個**宮闈,謀反犯上的亂臣賊子在沈卿家的眼裡竟然成了個大功臣了。」
「所謂功臣,是建立功績之人,無論是敵是友,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是提供了好處,那都叫做『功臣』,母后皇太后娘娘不妨想想,秦末漢初之際,如果沒有秦二世,沒有楚霸王項羽,那漢高祖劉邦一輩子就只能是一個朝不保夕的泗水亭長,蕭何、樊噲之流也就不可能被載入史冊。東漢末年,如果沒有董卓入洛陽,禍亂京畿,十八路諸侯群雄並起,也不會有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機會,劉備、張飛之流怕是真得當一輩子的織席販履,殺豬屠狗之徒,隋末煬帝之時,如果沒有隋煬帝的暴政就不會有那場風起雲湧的隋末紛亂,唐太宗充其量也只是隴西一介貴胄公子,毫無作為可言。胡亥、項羽、董卓固然是劉邦、曹操之流的敵人,但反過來說也不得不承認正是這些敵人給他們提供了名垂千古的機會,胡亥、項羽、董卓、楊廣,不但是這些人的『功臣』說是『恩人』可能也不為過。亂臣賊子又何妨?要不是這些亂臣賊子,哪有那麼多千古明君得以為後人所傳揚的豐功偉業,況且臣以為嫪毐為秦始皇所建立的功勳,可遠遠不止如此。」
年輕人的語氣也很輕鬆,像是在開玩笑一樣,但是無論是慈安太后還是這個年輕的官員甚至是一旁如同是塑雕像呆立著的老太監懷德也明白,這樣身份的兩個人在一起,哪怕是一聲看似是毫無意義的淺笑也不能被當成玩笑,他們此時此刻任何一個動作都關乎著這兩個人的未來,甚至是天下民命,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慈安太后也不能掉以輕心。
年輕人解釋道:
「嫪毐其人。猥瑣至極。**秦宮,謀反叛亂固然都是事實。暫且不論世人論及此事,將一切罪責皆歸於假太監嫪毐和趙姬,並沒有影響到秦始皇甚至是秦莊襄王的名聲。母后皇太后娘娘只需設想一下,若果沒有嫪毐,秦國又會是什麼樣子。」
年輕人頓了頓,又說:
「微臣以為,若是嫪毐不出現,那麼趙太后和呂不韋的同盟就不會破裂,秦始皇就算是再雄才大略也難以撼動呂氏一門在秦國的地位。呂不韋門下雖有門客三千,不乏才俊,但皆為相國之命是從,趙太后權盛且亦用來感念呂不韋之恩,連六國使臣也只知有相國而不只有秦王。是時秦國必然是姓呂而非姓贏。微臣以為,正是因為有嫪毐的出現,才得讓趙太后和呂不韋分道揚鑣,也正是因為有嫪毐的出現,在秦國的朝野,才能出現一股可以遏制住呂氏的勢力。而此兩虎相爭,自然無暇是時關注著秦王,才有秦始皇韜光養晦,重掌秦國大權的機會。」
慈安太后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默了半晌才道:「沈卿家無需跪著回話,平身。賜坐。」
年輕人口頭謝恩,又重新坐回剛才的位子,仍然是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
年輕人見慈安太后有所動搖,繼續趁熱打鐵:「那年嫪毐禍亂大鄭宮,尚未懲戒之時就已經在咸陽城內傳得滿城風雨,微臣以為,以秦王之英明,以其客卿李斯之睿智,乃至秦室宗親必然都有所察覺,因此嫪毐後來造反作亂之時才會須臾之間就為昌平君所剿,但之所以會忍一時之忿,怕多半就是為了可以借嫪毐之手排除呂氏,也正是因此,嫪毐之亂沒多久,呂不韋才被削官出京,最終飲鳩而亡。微臣以為,如今我大清官員包括皇上都不遜於當年秦國文武乃至於始皇帝,之所以三緘其口,其中深意,想必母后皇太后娘娘是明白的。」
慈安太后一愣。
她突然覺得此時的氣氛有些奇怪,這個本來應該是慈禧太后的左右手的年輕人,怎麼現在反倒成了她慈安太后的智囊,在這裡幫她出謀劃策,而謀劃的對象正是這個年輕人甚至是這個年輕人父輩的主子——西太后慈禧。
而且雖然剛剛這個年輕人為西太后慈禧算是好話說盡,但是其目的現在再想想似乎並不是在維護自己的主子,而是不讓他沈哲自己趟進這趟渾水,說到底都是在為他自己打算,而再仔細想想他這一年的所作所為,雖然看似都是在為西太后慈禧服務,但是就長遠角度來看,沒有一樣是對慈禧有好處的,至少沒有一樣是在加大慈禧的權力,反之更像是在不動聲色地將西太后慈禧的權力一點點轉移,甚至連他自己出身的湘淮集團,也被他比喻成了「呂不韋」只不過,當年的呂不韋與趙太后是相符相依,而如今的湘淮黨則是依靠著慈禧太后。
慈安太后陡然糊塗了,搞不清楚這個從入士之初就被朝野上下定義為「後黨」的年輕人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不過,如果這麼看來,最後的受益者似乎只有同治皇帝載淳一人而已。
慈安太后猛地一驚,覺得自己似乎一直以來都小看了這個年輕人,他根本從來都不屬於哪一邊,他服從的只是當朝的聖上,也是代表著大清帝國的載淳,又或者,連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的載淳都不具備這個資格,這個年輕人服從的僅僅是自己的心智,而對與聖母皇太后的服從只不過正好是他全部謀劃中的一個部分罷了。
這個年輕的世家公子,想要成為的根本不是霍去病那樣的少年英雄,他想要像秦相李斯那樣位極人臣之人。
所以,「趙太后」是他的障礙,而他曾經一度歸附的「呂不韋」也是他的障礙,與「趙太后」一樣,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