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並不驚訝於自己最終被請進了荀老先生的宅邸,畢竟荀同慶為官那麼多年,他是有腦子的人,應該知道,沈哲跟他完全是屬於兩個不同的政治集團,就沈哲個人而言,完全沒有什麼事是用得著求他的,更不用來親自登上他的三寶殿,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既然現在他來了,那麼就一定是經過某人的授意才來的,而那個在他背後授意的人不是皇上就是聖母皇太后。
荀同慶見到沈哲時的樣子可能可以讓每一個來訪者卻步不前,匆匆說幾句就告辭,但是沈哲不行,他此行志在必得,不達到目的,他連走的心思都不能動,這不僅僅是涉及到他的前途問題,很有可能還會涉及到他的身家性命。
況且,沈哲從一開始就沒準備受到荀同慶的禮遇,待遇這種事情都是相對的,他自問自己對荀同慶也沒有這個時代所認為的一個晚輩應有的客氣,同樣他就不去期待荀同慶給自己一個好臉色,反正,他的目標很明確,而且這個目標與荀同慶的態度無關,與整個過程無關,他要的就是一個結果,只要達到了這個結果,就算是荀同慶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罵個遍他也不在乎。
因此,從沈哲踏進荀同慶書房的那一刻,吸引住他的目光的就不是面色肅殺的荀同慶,而是房間裡另外一個少年,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挺清秀的,單眼皮,薄嘴唇,混合了南北兩地的長相,只是似乎還沒有到男孩子長個子的年紀,個子仍然矮了點,見沈哲進來,少年對他友好的笑笑,氣質很是儒雅,但是這儒雅不同於當下的讀書人,而是唐宋之人「拿得起,放得下」式的灑脫,稚氣未脫的眼睛裡閃著毫不掩飾的睿智,而最讓沈哲對他另眼相看的是,他眉宇之間那股決絕乾脆。
「子滌,你先回去。」
荀同慶知道自己這個外孫子的本性就和自己的寶貝女婿截然相反,是個極不安分的主兒,肯定不能讓他跟這個沈哲有什麼交集,兩個年輕人年紀相仿,臭味相投,湊在一塊兒日後還能有好事?便趕快把少年給打發走了。
少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甘的神色,但似乎對荀同慶仍然有些許懼怕,只得告辭。
沈哲的餘光追隨著這個少年的背影到了門口,看見少年在掩上門得時候還頗為留戀地向屋裡張望了一番。
書房裡只剩下了兩個人,荀同慶作為三朝元老對這個後生也是絲毫不客氣地道:「呵,今天是吹的什麼風,把沈大人給吹來了。」
沈哲裝作沒有聽出來他的弦外之音,道:「現在是冬天,刮的當然是北風。」
荀同慶對沈哲的幽默絲毫沒有反應:「沈大人這百忙之中還想著老夫,這讓老夫怎麼擔當得起呀。」
沈哲畢竟這次來也是有求於人,只能陪著笑道:「荀大人言重了,荀大人為朝廷盡心盡力了幾十年,晚輩只是瞎忙一些雜事,怎敢以繁忙推脫。」
荀同慶冷哼一聲,心道:這天底下的事有你沈大人不敢的嗎?不過算你小子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幹的事是閒事。
沈哲稍稍沉默了一下,心想這麼兜圈子自己肯定不是這位老先生的對手,倒不如把話說開了也不用擔心他會裝糊塗或是冷嘲熱諷了,於是索性開門見山:「荀大人,晚輩兒時缺少管教,周圍的人都是行伍出身,也沒學著什麼禮數,自知進退禮儀皆難入荀大人的法眼,以往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荀大人海涵。晚輩不像荀大人時常往來的飽學之士那樣,都是所讀之書汗牛充棟,出口成章,字字珠璣。晚輩才疏學淺,不會這些兜兜轉轉,就不跟荀大人繞彎子了,在下此次之所以會前來,是想請荀大人出個面,把太和門前的大人們勸回去。」
荀同慶早就知道沈哲來找他肯定逃不過這件事,但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把來意說了出來。荀同慶故作為難地搖搖頭,「老夫年事已高,何德何能還能再為皇上分憂。」
沈哲知道這位老人家是在發牢騷,想借此機會抒發一下自己心中那股怨氣,可沈哲此時卻不想由著他,給他這個機會,在這樣交涉中,真誠重要,但是氣勢更加重要,當一個足夠自信的時候,就會有更多的人相信這個人所相信的是對的。
「荀大人真是太過自謙了,其實那些大人聽誰的,不聽誰的,大家各自心裡都有數,晚輩明白,皇上和太后明白,想必荀大人應該更加明白。既然晚輩對荀大人已經坦誠相待,那麼希望荀大人也可以盡棄前嫌。」
「住口。」荀同慶陡然發怒,幾近就要用手指著沈哲的鼻子,他悲憤交加地用枯瘦的手掌拍擊著書案,罵道:「要不是你們這群無知的黃口小兒,整日在聖上耳邊喋喋不休,我大清何以至此,當今聖上何以淪落至今,為出身卑微的婦人驅遣。」
荀同慶的話,將矛頭直指向了當今仍然是大權在握的聖母皇太后,而且還是當著沈哲這個幾乎被滿朝文武公認的「後黨」的面。單憑這份勇氣,就另沈哲十分佩服,畢竟沈哲雖是不回去告密的人,但在荀同慶眼裡沈哲定然不是這樣的好人。
可是欽佩歸欽佩,他說的話沈哲該反駁仍然得反駁,沈哲面容平靜,沒有一點惱怒的神色,連聲音也是不溫不火:「荀大人,如果晚輩沒有記錯的話道光年間夷人首次侵華的時候晚輩尚未出世,咸豐年間,英吉利,法蘭西軍隊攻入京畿,火燒圓明園,在下與當今皇上都還只是五六歲的幼童,而荀大人當時可是已經貴為重臣,大人請恕晚輩斗膽一問,要論過失的話,誰的責任比較大?」
荀同慶一時語塞,對於經歷過那場浩劫的人來說,圓明園的大火都在他們的心中印上了永久性的烙印,荀同慶也曾經想過,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讓他再次回到咸豐十年,他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力勸皇上留守京師坐鎮,但是即便他拼上了性命又如何,咸豐皇帝不會因為他的犧牲就可以不顧安危留在戰爭的前線,英法聯軍也不會因為京城中有大清的皇帝就望而卻步,就算是咸豐留守京城,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就是咸豐從大清入關一來第一個死於京城以外的皇帝,變成自秦皇以來第一個死於西夷之手的皇帝,唯一的好處就是咸豐皇帝的個人形象不至於那麼窩囊,但是於國,於民都不會跟現在有分毫改變。
但這樣的事實並不能減輕荀同慶對自己的自責,畢竟他仍然是活著的,他並沒有為那場災難付出自己所有的努力。他是有愧的。
而在這個年輕的後生面前,他更加沒有勇氣去推脫自己的責任。可是,他一旦承認自己錯了,就證明這次交涉,他一敗塗地,他得要老老實實到紫禁城裡把他那些堅守信仰的同仁們勸說回來,宣告清流的抗爭徹底性的失敗,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正是兩難的時候,但見沈哲不知道是沒看出來荀同慶的窘迫還是不想讓這位老人家太難堪竟然自己把話接了下去:「往事如雲煙,過了便過了,晚輩暫且不論,但是說到當今聖上……晚輩以為,就算是皇上不聽太后的話,朝中也不過是聖母皇太后的一言堂,皇上現在順從聖母皇太后的意思,好歹還能參知政事,說不定……」沈哲沒有說這個「說不定」的後面到底是什麼,而是迅速作了總結:「總之,晚輩以為,皇上現在這樣與太后母子和睦並沒有什麼不好。」
「沈大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荀同慶冷哼了一聲「如今的皇上不都是沈大人教出來的嗎?」
沈哲的臉上沒有了剛剛進來的時候那樣故作謙恭,開始漸漸露出了他一貫的鋒芒,與荀同慶針鋒相對,在他看來,荀同慶現在根本就不是要發牢騷,而是鐵定心認定自己是對的而他沈哲的所作所為皆屬歪門邪道,這個時候他要是一味地順著毛去擼,只能顯得是自己心虛讓荀同慶這種心理越來越重,倒不如出其不意,來次反戈一擊,於是道:「就算當今皇上當真是對晚輩稍有青睞,晚輩返京也不過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可荀大人您和您的學生們教導皇上的時日可是比晚輩讀書的時間還長,荀大人就沒有想過問問自己的學生們這十幾年的時間都在幹些什麼嗎?」
荀同慶的眉眼間露出不屑的神色,心想你小子教的都是什麼東西,那都是驕奢淫逸,難登大雅之堂,這天下學玩、學敗家誰學不會?更何況年輕的皇帝本身就不是什麼清心寡慾的人,再被你們這些人一扇呼那可不立刻暴露本性?但想歸想,他畢竟是一個長輩,而且還是當今有名的大儒,這樣和一個小輩兒較真有失體面,便道:「忠言自然逆耳,皇上年少一時無法體味幾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也沒什麼奇怪的……」荀同慶頓了一下又道:「但是沈大人不要覺得皇上永遠都是十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