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辛酉政變以來,養心殿東暖閣為歷代皇帝元旦開筆之處的御筆「明窗」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面,形形色色的大臣穿著有不同補子的朝服,帶著紅頂,或受召見或被引見,跪拜在九五至尊的龍椅前,龍椅兩側,大清帝國最尊貴的兩位皇親——恭親王與醇親王垂著手各立一邊,龍椅後方,一簾黃紗隔開了外朝與內廷,而透過黃紗隱隱印出的兩條看似纖弱的身影正是這個王朝真正的權利所在——兩宮皇太后。
本來,在龍椅上還應該端坐著一個始終沒什麼精神卻迅速長大的小皇帝,不過現在,這個不知道讓多少英雄盡折腰的坐塌上卻空空蕩蕩,不見聖蹤,大清的真龍在歷經十年傀儡命運之後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困獸處境,抵抗無望就轉而以沉默相爭。
透過紗簾,兩宮皇太后看到跟隨安德海進來的人影,高大修長,頭微低,脊骨卻挺得筆直,全無卑恭之態,腳底似乎帶著股風,連垂在她們面前的黃紗都輕微搖曳,整個人透出的是典型少壯派式的幹練自負。
「奴才參見聖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他的聲音和他的步伐一樣驕傲乾脆,雖然是按照大清的規矩自稱「奴才」卻無半分維諾之態。
西太后難得地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場面中舒展了眉心,嘴角甚至還破天荒地露出了些許笑意,她雖然早就大權在握,在朝中影響力遠遠在慈安太后之上,但怎奈人家入宮時是從皇城正門抬進來的大清名正言順的皇后,無論怎樣都要高出她一截,這麼大庭廣眾之下,慈禧聽見她的名頭在慈安之前的事兒還是頭一次,立刻對這個年輕人的好感度倍增,本還想趁他走近打量一下他的面相,但此時沈哲的頭已經低了下去,抵著地面。
慈安太后性情敦厚,當初決定垂簾聽政之時也是怕皇權旁落,這幾年看見慈禧能幹索性開始當甩手掌櫃,對政事的關心度更是與日劇減,此次除了知道是為載淳再物色一位侍讀和這個候選人的姓名之外,其餘一概不明。
「沈卿家在哪個衙門當差?」
慈安的語氣和緩安詳,似是個普通婦人,也並沒注意到自己的稱呼背後置了,沒有一點異常,但一旁的慈禧卻知道,她這一問已經是和平日不一樣的態度了。
若是平時,這種場合慈安是會從始至終一直保持沉默的,但這次召見對於慈安的意義遠遠大於召見個什麼封疆大吏,軍機大臣。
「侍讀」一職的權限甚小但其勝在與皇帝朝夕相對,影響著皇帝的是非取向,也就影響著大清的未來,其人選自是不能怠慢的,更何況慈安敦厚固然卻並不遲鈍,皇帝如今的侍讀載澄既是皇帝的同族兄弟又與皇帝私交甚密,雖沒能讓皇帝有什麼大長進這麼多年下來也無大過錯,這好好的偏要在皇帝親政這個節骨眼兒上臨時換馬,怎麼會是正常情況,慈安對權力不像慈禧有那麼強烈的**,但是有一點她是不會妥協的,那就是對同治皇帝的培養。
這股動力上來,她很長時間沒活絡的思維陡然轉得飛快,幾年來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一閃就回顧了個遍,終於又讓她發現了點小破綻——她對歷年新科才子也算關注,卻從來沒聽說過這麼人。還沒等紗簾外跪著的人開口回應,接著就問了第二個問題:「沈卿家是哪年的天子門生?」
比起上個問題,這個算是真正戳中了在場除了對這場幾乎是作秀的引見毫不知情的慈安以外的另外四個人的軟肋。——職位低可以說是朝廷埋沒人才,但「舉人」這個文憑只能說明是他還沒把他「善其事」的器具磨鋒利。
慈禧是最先坐不住的,剛想說點什麼把這事兒給掩過去,卻聽見紗簾外已經傳出那個乾脆爽朗沒有一點自卑和尷尬的聲音:「奴才供事國子監典簿一職,兼任總理衙門代辦章京。蒙聖上不棄,同治九年始奉舉人之祿。」
慈安聞言卻也淡然,只是豐腴的臉頰稍稍緊繃起來,吐出了一句——「哦。」
東暖閣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不管這個東太后到底管不管事兒,有多少實權,可她到底還是先帝的皇后,是這間屋子裡地位最高的人。
僅僅這一個「哦」,不用什麼別的言語,這個全大清國從禮法上而言最高貴的女人已經表明了自己對這個清朝官場新人的態度——對這個從傳統意義上來看沒有什麼突出才華的年輕人並不看好,要當同治皇帝的侍讀,那就是更沒資格。
「姐姐」慈禧再一次展示了她的強項——隨機應變,幾乎是接著慈安的「哦」字的落音就開了口,可叫了聲「姐姐」又頓了一下,慈禧並不是思維突然短路,只是她已經許久沒見過慈安太后了,以前人家是妻她是妾,這「姐姐」叫得也沒覺得什麼,現在慈禧位高權重,再叫比自己還小兩歲的慈安「姐姐」還真有點不舒服,她不是個信命的人,只是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是天生注定,慈安是天生的皇后,就注定慈禧一輩子就得對她畢恭畢敬。慈禧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本來笑容已經有點僵的臉上迅速湧出了真誠。
「姐姐有所不知,沈卿家同治九年中舉時不過十五歲的年紀,次年就和六爺到西洋去了,這才未有進士及第之機遇。」
慈安不知是思維單純還是不願拂慈禧的面子,竟似是接受了這個說法,頗為欣慰地問:「那沈卿家還是志於金榜題名的了?」
慈禧這回是沒給沈哲一點自主回答的機會,立刻將話接了過去:「那是自然,凡大清之士有何人不以此為己任?只是這殿試之期方過,下次又要三年,然皇上已要親政,則一良友伴學不可耽誤。」看出慈安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疑惑,慈禧的心裡陡然湧上一股狠勁兒。先帝都死了那麼多年,今時今日她慈禧想做的事還輪得到慈安來說道,語氣也沒有了起初的刻意地親暱,恭敬的態度有些冷冷地諷刺「姐姐若是擔心,妹妹已取來了沈卿家當年應考的答卷,這是騾子是馬,姐姐大可自己定奪。」說罷,厲聲喚道:「小李子——」
一個中年太監應聲弓腰捧卷,踏著小碎步一路小跑過來,將手中的卷宗呈上與慈安。
沈哲仍是跪著,沒敢抬頭,不過料想自己就算看了也不見得判斷得出那份被黃綢裹著的答卷是不是自己當年寫的。但在他看來,以慈禧太后的精明謹慎此時斷不應該呈上他真正那份文不對題的答卷給慈安太后「定奪」。安德海向東太后呈上的,多半應該是慈禧智囊團的成員「捻斷數莖須」而造就的大作。
慈禧不時用餘光去瞥身旁正在仔細翻閱那份答卷的慈安,觀察她微微變化的眉間和嘴角。
「疆廣無兵,域大無防?」東太后緩緩的念著這幾個字,聽得慈禧也是一心驚。,對於沈哲三年前應試的那份答卷慈禧自己並沒有翻閱過,只是聽別人提起過,此文雖不規整,措辭生澀,但勝在文風大氣,敘事簡練,觀念不俗,這才被考官破格收錄。更何況,以慈禧的打算是借這個機會給慈安一次下馬威,讓慈安知道,她慈禧不但是可以掌控朝堂,也會獨步**。
她可真沒想到,現在各省督學的品味怎麼變得這麼快,這見解是夠大單獨到,一上來就往國防上下刀子,這不是讓她難辦?眼看著自己這方轉優為劣,東太后一方的攻勢卻是絲毫不減。
「沈卿家,你這『無兵無防』是什麼意思?」
慈禧此時有點緊張,能不能幫沈哲拿到一個侍讀的職位只是她政治生涯中提都不值得一提的一次博弈,但是就慈禧個人而言,這場博弈的賭注根本和沈哲沒什麼關係,而是牽連到她能不能從慈安手裡奪回她的兒子載淳。她想向先前那樣將後話截過去,但文章不是她慈禧寫的,解釋權也自然不歸她,況且東太后這回是點名道姓地指定了這個問題的回答人。她不由看了眼簾外的跪著的年輕人,似乎此時只能寄希望於這個人的表現。
「兵不能戰,是以無兵,防不足以拒外,是以無妨。」
「沈卿家以為我大清之兵皆不能戰?」慈安的聲音微微上揚,要說大清防務不足拒外的確沒什麼反駁,但要說到士兵的戰鬥力,至少在現階段還有鎮壓過太平天國的湘淮軍。
「奴才以為,抗外者方為兵。」
沈哲的一句話立刻將慈安心中那一點鎮壓太平天國禍事的驕傲打得煙消雲散,的確,對外的那才是兵,對付自己人的說白了不過只是家丁。
慈安半天沒想上來說辭只得微微點了下頭,在現在的大清什麼事一扯上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就沒有推脫的借口。
見慈安不說話,慈禧的心裡也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只是短短數十字的對話,在她心裡掀起軒然大波,她向李蓮英使了個眼色,李蓮英會意,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慈禧旋即展開笑顏對慈安太后道:「姐姐覺得如何?從八品的國子監典簿是不是太屈才了。」
慈安太后不知是不是已經習慣了這種敗局,將那份答卷合上交給一邊的太監,淡淡的微笑一點也不尷尬「妹妹看著怎麼辦就怎麼辦便是。」
「那就恕妹妹僭越了。」
慈禧愀容正坐,拿出她在朝臣面前慣有的威嚴。
「沈卿家。」
沈哲識相地將本來低下的頭壓得更低些。
「今我大清之境,實千古未有之也,聖上幼沐聖人之言然夷學亦不可不明其所以,母后皇太后與哀家以卿之才,特擢卿為國子監祭酒,從四品銜兼任聖上侍讀,知聖上以夷務。卿當精忠報國勿負皇恩。」
「奴才謝聖上、謝皇太后恩典!」
出了養心殿的大門,沈哲就看見了前面先出來的恭親王奕訢的身影,便幾個快步追了上去。
「給六王爺請安。」沈哲甩了下袖子當是行禮。
恭親王經出訪歐美一事早已經沈哲當成了自己的得意門生,見是他,便笑道:「喲,沈大人。恭賀陞遷吶!」
沈哲有些慚愧地一笑:「這還不是要謝王爺的舉薦。」
恭親王擺擺手,又拍拍沈哲的肩膀:「別謝。別謝。這件事本王可沒親自出面去找太后。」
「那是?」沈哲愣住,他是明擺著跟張樹聲說過他的事不用湘淮勢力來操心,而他在京城之外出了恭親王之外也沒有跟別人有什麼交情,更何況能讓事情的發展和他預計相差無幾的人。
「本王是跟七王爺知會了一聲,本王這可是頭一次尋他幫忙,他倒是也還盡心。」
經恭親王這麼一說,沈哲登時明白了恭親王的用心,恭親王雖然此時的實權還沒有多大,卻是當今朝中為數不多的真正有能之人,門生故吏舉不勝舉,此次出訪英美更是立下了堪比辛酉政變中的汗馬功勞,這樣一個人這麼快就開始舉薦聖上侍讀甚至是帝師的人選難免會讓慈禧覺得恭親王他是在重新培植自己的黨羽,恭親王本人會再次陷入**之中不說,沈哲的仕途大概也會就此終結。而醇親王不同,他雖然現在好似是大權在握,權傾朝野但一來其與恭親王相比是才疏學淺,易於控制,二來他本來就是慈禧為了打壓恭親王才提拔起來的,慈禧能讓他上天,就能讓他入地,這樣的一個棋子偶爾提出一些奇思妙想不但不會讓慈禧有所戒備反而還極有可能讓她感到她這麼多年的栽培沒白費。
沈哲趕緊藉機討好一下自己的老上司:「還是王爺英明。」
恭親王搖頭笑答:「本王再明白這也過了大半輩子,倒是瑄瑜任重而道遠。」
二人仍然在皇宮中步行,為了避嫌沈哲此時後退了幾步,沒聽清恭親王說什麼,剛想問奕訢他剛剛說什麼,一抬頭卻見自己的面前竟站了個中年太監,而恭親王的背影已經漸行漸遠。
沈哲不動聲色地將這太監打量了一番,立刻認出此人正是西太后面前的第一紅人李蓮英李公公。
他本來就對這些公公什麼的沒什麼好感,對這個在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李蓮英更是厭煩,但如今人家仰仗的是西太后,出於多方面權衡還是勉強提起了自己下拉的嘴角:「這不是李公公嗎?有何貴幹?」
李蓮英弓著腰,沒在沈哲面前表現得多恭順但卻也沒有沈哲事先設想的那種高力士、魏忠賢式的飛揚跋扈,至少禮數都是做周全了,這讓沈哲多少放了點心,像李蓮英這些靠著他們主子吃飯的奴才,可以說他們的態度往往取決於主子的態度,現在李蓮英可以不因他品級低而欺壓他,那就說明西太后對他的印象還是可以的。
李蓮英手執拂塵立著,沒有對僅僅與他有過一次照面的沈哲記住了他這個人而感到受寵若驚,這種事他早就習慣了,大清國的官員們都是人精,一個腦袋比風向標轉得都快,誰被引見了還不知道李公公是什麼樣,那這次引見那就算是白見了。
早已不是一個得對這些有頭有臉的官員卑躬屈膝的小太監的李蓮英面無表情地將身形向旁邊一閃,讓出路旁的一道偏門:「沈大人,太后召見,請吧。」
(考試黨歸來,向各位讀者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