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哲看來,李鴻章跟他說這話有兩點可能,一種是李鴻章已經有投向同治皇帝的想法,但是不想讓沈哲摻和進這件事,另外一種,也是沈哲認為最有可能的一種就是,李鴻章在現階段還沒有另擇陣營的打算,至少在同治皇帝還沒有什麼能力的現兩年沒有這樣的計劃,畢竟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年僅十七歲的皇帝只剩下兩年的陽壽,這兩年一過,天下則又是一位任人擺佈的幼主,女主當國就無人可改變,湘淮除了老老實實當後黨就再沒有其他選擇的機會,而沈哲想要的改變也自然沒有了實現的機會,所以,無論李鴻章現在是何種想法,他都必須要打消。
「義父有沒有聽說,此次大清使團出洋,其中有部分人是得了聖母皇太后的懿旨,出洋尋找當年英法聯軍從紫禁城擄掠的一隻藥匣?」
李鴻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詫,張樹聲也有些坐不住,這個消息是他們前些時候才得到的,因為西太后對此事的進行極為秘密,李鴻章的探馬也只能從隨團的成員那裡打探到這一點點蛛絲馬跡。
沈哲看見李鴻章的情緒變化,想來他們也對此事略有耳聞,頓時覺得自己的打算還是有些眉目,又道:「義父與張世叔不覺得奇怪嗎?當年英法聯軍在京城搜刮的珍奇異寶堆積成山,哪一樣不是舉世無雙的精品?太后就算是想在海外搜尋寶物下落,大可差人打聽些有價值的,為何偏偏對一個藥匣情有獨鍾?此時必然事關重大。」
沈哲說到這沒再往下說,李鴻章正聽到興頭上,本來以為沈哲作為考察團的一員,怎麼也會有一些更詳細的消息,誰知道講了這麼幾句就戛然而止,要說那個藥匣重要,用不著沈哲分析他李鴻章也知道。難免有些失望,但又覺得不對,以他對這個乾兒子的瞭解,沈哲的作風有點像三國時的謀士,雖然性格不羈,但沒意義的廢話他是不說的,更別說像這樣鄭重其事的說,在看沈哲的眼睛,雖然是看著他的,但是焦點卻集中在位於其餘光範圍的張樹聲身上,前此情景,李鴻章終於明白了沈哲的用意。淡淡說了句:「振軒也不是外人。」
李鴻章此言一出,料想沈哲應是「但言無妨」,可沈哲卻還沒有吐露心思的意思,只是壓低聲音說:「瑄瑜怕隔牆有耳。」
李鴻章聞言登時領會其意,沈哲說這話的含義有三層:第一,當然是真的怕隔牆有耳;第二,是再次提醒李鴻章他沈哲等一下要說的事的機密程度,讓李鴻章在重新考慮到底張樹聲該不該聽;第三,則是沈哲的一點私心,不想讓張樹聲看明白自己剛才不說是在防著他。
張樹聲也不是傻子,李鴻章能聽出來的,他自然也是深諳其道,一見這般景象,想來沈哲有他這個世叔在也難以知無不言,不過想想沈哲既然不想讓他看出這層意思,那到底是對他張樹聲還有些感情,自己倒不如為他人行個方便,便找了個傳統的「另外約了朋友」的理由,走為上策,李鴻章倒也沒多加挽留。張樹聲明白,李鴻章若是覺得今日沈哲說的該與他講,那自然會同他商量,若是覺得不該,他現在聽了反而是危險的,作幕僚的人都明白,這好奇心是萬萬要不得的。
看著張樹聲小心地將房門關緊,李鴻章將仍跪在他面前的沈哲扶起來:「行了,沒外人了。」
沈哲的本意並不是讓張樹聲非迴避不可,只是想借此機會看一看這李鴻章對他的第一幕僚到底有多信任,他以後辦事也好有桿標尺,不過,現在既然人都已經走了,他就更沒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低聲對李鴻章道:「義父,太后要找的實際上不是藥匣,是藥匣裡的先帝遺詔。」
「遺詔!」李鴻章一聽這話立刻緊張起來,本來看著椅背的身子也直了起來,他李中堂位高權重,照理應已是喜怒不形於色,但畢竟先帝遺詔一事非同小可,著實是讓他吃驚不小。
沈哲見狀,估摸著此時李鴻章對自己的話雖是驚詫,但卻還沒有多少懷疑,兵貴神速,打鐵趁熱,不帶一點含糊地將在巴黎拍賣會上,拍賣商所描述的藥匣的來頭原原本本地向李鴻章複述了一遍。
李鴻章聽完他這一席話,稍微冷靜了點,先是痛恨夷人欺人太甚竟拿大清的國本當娛樂。後又對沈哲的話將信將疑起來,沈哲在考察團中本來應該算是處在中樞位置的,但是他的隨團時間很短,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這麼機密的事,他的人都沒收到一點風聲,沈哲是怎麼知道的。
沈哲明白李鴻章的心思,不聲不響地將一個硯台大小的木匣拿出來,雙手獻給李鴻章:「義父,實不相瞞,太后要找的藥匣,孩兒剛到法蘭西的時候就已經無意中得到了。」
沈哲又大致說了下得到藥匣的經過,不過卻忽略了蕭冉的戲份,這個關乎湘淮軍生死存亡的秘密對於李鴻章來說,當然少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心。而關於太后指派尋找藥匣的人,他也只提到了同文館的姚演,至於在橫濱遇到的那個藝妓,從她發的「ゎ」音可以證明那個叫芸子的女人不是一個日本人,他也難以就此肯定她就一定是太后的人,畢竟他在前世的時候從來沒有從任何史書中看到過,慈禧太后曾經培養過足以充當「國際間諜」的女特務。
李鴻章是翰林出身,這聽沈哲說話的功夫已是將藥匣上所指的「機要」和四句字謎給破解出來。再一次體現了他身為國之棟樑的有恃無恐,頓也沒頓一下直截了當地就將藥匣打開,然而,展現在他面前的藥匣各層卻是空空如也。
李鴻章皺起了眉頭:「瑄瑜,這密詔何在呀?」
沈哲並沒有太多表情,向李鴻章作了個揖道:「義父恕罪,孩兒已經將遺詔燒了。」
李鴻章聞言就差拍案而起,想這沈哲膽子是不是太大了,他李鴻章身為一品協辦大學士,又兼任直隸總督,被朝野上下譽為「中興之臣」充其量也只是敢毫無顧忌地去看先帝遺詔,沈哲這紅頂還沒帶穩呢,居然已經燒上先帝的遺詔了,還「義父恕罪」,這哪是李鴻章能恕得了的罪呀。不過好在這件事是沒人知道,沈哲所謂的「恕罪」其意不過只是要他李鴻章替他保密而已,但是對於這個狂妄的後輩他還是應該提點提點的,沈哲今天敢燒遺詔,明天說不定就敢燒懿旨,敢燒聖旨,如今的形勢對湘淮軍已是不利,哪裡經得起這番折騰,語氣登時嚴肅起來:「瑄瑜,你可知此乃死罪。」
李鴻章的反應還算是在沈哲的計劃之內,畢竟他跟在李鴻章身邊有三年,而且還是極為上心的三年,不能說將李鴻章的心思摸透,但至少還能預測一些他的反應。見著李鴻章頗為動怒,沈哲也眉心一皺,很配合地作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跪在了李鴻章面前:「橫豎都是一死,瑄瑜一人死總好過義父和各位叔伯為婦人所害,曾公在天之靈英明盡毀的好。」
李鴻章心頭一緊,剛才淨想著教育這個後生,竟忽略了搞清楚那封遺詔裡究竟寫什麼,看沈哲現在的表現,再回憶起咸豐皇帝對湘淮軍既要用又要防著的態度,想來那封遺詔對湘淮軍是百害而無一利,要說沈哲性格張狂些,那也是在家裡才這樣,到底還是個謹慎的孩子,要麼也不會在整個考察團裡沒落下別人的一句閒話。李鴻章的語氣也緩和下來:「為何我等會為婦人所害?」
「先帝的遺詔裡,對肅順等人的交代不過兩點,其一,立恭親王為攝政王,輔佐皇帝成就大業;其二,就是長毛亂既平,湘淮黨人亦無一可留,務必使舉**政大權重回滿族親貴之手。瑄瑜以為,如果皇太后是因為不想讓先帝遺詔流失海外,大清官員這也不是頭一次出國,早先時候幹什麼去了,當年斌春大人隨赫德去英吉利的時候,怎麼沒聽太后提這事,先帝都駕崩十幾年了,現在才開始找那算什麼?但是如果皇太后現在才覺得自己需要這份密詔,那事情就可以另當別論。不過,還請義父三思,如果真的是西太后此時需要這份密詔的幫助才著手尋找的話,聖母皇太后究竟想從這份密詔裡得到什麼支持呢?她總不至於是想把恭親王拜為皇叔父攝政王吧?」這一問,沈哲是等久了,一看機會已到,立刻朗聲應答,字字珠璣,李鴻章不願將自己的籌碼轉移到同治皇帝除了認定同治不會站在自己一邊,還有一點就應該是認為載淳思想幼稚又沒什麼實權,跟著他混不但沒肉吃還很危險,而沈哲之所以要隱瞞太后尋找密詔的真實意圖,就是想讓李鴻章明白,再死心塌地地跟著太后,湘淮軍的危險更大,而且這個危險還是必然會發生的,太后現在或許還給湘淮黨人肉吃,但是誰也不能保證這下一口是有毒還是沒毒。
李鴻章面色凝重,他要應對皇帝對湘淮黨人的不悅已經是夠心煩的,可陋屋偏遭連夜雨,如今太后也要對他們有所動作,而如今四海安定得差不多,兩宮太后想藏弓烹狗也不是沒有可能,特別是西太后,手快心狠,更不指望她能對湘淮軍留上多少情面。
「義父,我們真的沒有爭取到皇上的可能嗎?」
李鴻章聽見沈哲小聲問了這麼一句,心境也頗有些淒涼,西太后再厲害也是個女人,因為不是皇帝,她可以無視「君無戲言」這句話,因為是個女人他可以無理取鬧,可以不合規矩,雖然從本質上而言,西太后的堅忍與智慧不遜於任何一個男人,但是不代表她不懂得運用這些女人的優勢為自己謀得更大的權力,跟著西太后的日子其實不是那麼好混,湘淮黨人一天到晚被指著脊樑骨稱為「後黨」也不是什麼值得榮耀的事,但是,同治帝頑劣卻也清清楚楚得記得他爹咸豐是被夷人給逼死的,他們湘淮黨人要洋務,同治帝心裡能不膈應著?更何況,湘淮軍「後黨」的身份人盡皆知,小皇上他必然也有所耳聞,他們現在說什麼誓死忠於皇帝,他李鴻章都覺得其中有詐,更別提皇上和他的老師們了。重重歎了口氣閉目到:「談何容易?」
「可是……當年義父辦團練,滅長毛,平捻匪,也沒一樣是容易的事,我湘淮軍難道不是一路逆流而上,才有今時今日的?」沈哲是下定了決心的,把爭取同治皇帝作為日後湘淮基本方針這件事,最好是在今日就敲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況且義父不試試怎麼知道有多難?」
李鴻章聽沈哲這樣說,料想他心中已有一份打算,就問:「那瑄瑜以為該怎麼試?」
沈哲這回事不用李鴻章招呼就自行站了起來,自信一笑道:「孩兒以為皇上之所以反對洋務,除了是因為先帝爺駕崩承德以外,還因為皇上根本沒機會接觸西洋先進的技術,皇上的師傅禮部尚書祁寯藻、管理工部事務前大學士翁心存、工部尚書倭仁、禮部尚書倭拾琿部、左侍郎伊精阿臣、兵部尚書愛仁云云,沒一個人可以為皇上介紹西洋不說,甚至沒一個人是咱們湘淮軍的人。瑄瑜以為對這件事太后必然也有所憂慮,如果能提議讓皇上接觸西洋事務,兩宮太后也會應允。到時,對我湘淮而言,轉變了皇上對洋務的態度也就是轉變了對我湘淮軍的態度,而對於太后而言,也表示皇上開始順著她的心意,大家都有好處,只是我湘淮軍的好處是長遠的。」
依沈哲的看法,湘淮軍真要能掌握在同治手裡比掌握在慈禧會強得多,同治皇帝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他要是想洋務自強就不會考慮到至少不會忌憚重重權利的制衡,也很少會有政治平衡這種觀念,湘淮黨人可以有更大的發揮空間,更重要的是,脫離慈禧這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湘淮軍可以真正得到輔政的地位而不是作為一個工具,兩年後,同治皇帝如果真的駕崩,他也差不多可以倚仗湘淮軍與慈禧太后分庭抗禮,說白了他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離間李鴻章和慈禧太后的關係,讓他不得不盡快考慮倒向同治方的可能。
「接觸西洋事務。」李鴻章默念一遍,想起太后和同治帝的老師都曾提起過皇上讀書敷衍,給他來點新鮮的,也倒是個辦法,於是道:「這也未嘗不可,只是這人選……」李鴻章沒往下說,他早看透了沈哲的心思,這頭功沈哲怕是早就覬覦著了,不過仔細想想沈哲與皇上年紀相仿交流起來也不會有太多的困難,而且又是他的乾兒子也不是什麼外人,此時,他不提,是要看看沈哲敢不敢跟他說實話,說到底是最後試驗一次沈哲對他到底有多忠心。
沈哲自打和李鴻章開始說話,心就一直沒鬆懈,李鴻章一句話,他可以揣測出好幾種心態來,力求找到最天衣無縫的回答方式,這最後一招自然也不例外,上前一拜朗聲道:「瑄瑜願為義父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