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橫濱藝妓
東鄉勝道二十歲上下,披著件從西洋帶回的毛呢大衣,裡面卻仍是日本傳統的武士服,領口鬆鬆垮垮,露出少許結實的胸膛,大冬天的,卻赤腳蹬著一雙木屐,日本人抗凍得很,尤其是腿腳,沈哲前世在日本當交流生的時候就深有感觸,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那些個日本的小姑娘,一個個的仍然是恨不得短到大腿根的水手裙,將半截白生生的大腿暴露在寒風之下。現在,東鄉勝道的穿著更是讓他堅信了他的觀點——小日本抗凍那真是基因所致。
東鄉是沈哲在普魯士的時候,遇見的巖倉使團的成員,其實二人連這次見面算進去也不過是個三面之交,但這世上總是存在「緣分」這一玄妙的東西,兩個人投緣,萍水相逢也能瞬間成生死之交,沈哲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一廂情願,覺得和東鄉勝道應該就是難得遇到的知己。
東鄉和沈哲認識卻與蕭冉不熟,蕭冉雖然平時和沈哲說笑,交情挺好,但他的心底裡仍然是把主從關係分得明瞭得很,他是受恭親王的命令跟隨沈哲的,那麼從恭親王受命那天起,沈哲就是他的上級,就算是時不時的僭越,那他也將此認為是服從沈哲這個上級所謂「消除二人隔閡」的命令,他對沈哲,更多的是沈哲身為上級對他推心置腹的感激,或者說是感恩,並給沈哲所想的兄弟情義。
剛開始,沈哲和蕭冉在這裡轉悠,那是他蕭冉履行保護主子周全的責任,現在意外地遇到了這不只是何人的東鄉勝道,按照他進恭親王府起就深諳的規矩,他們這些底下人是不能隨意聽主子的私人談話的,無論你會不會聽懂,為了主子安心也好,為了自己的安全也好,都是不該聽的,因此,雖然沈哲幫兩個人竭力引薦,挽留,蕭冉就是絲毫沒有留下的意思,沈哲見狀也猜出了個一二分,心想也是,蕭冉十幾年的習性不是他沈哲說改就能改回來的,況且這蕭冉雖是也懂得而一些日本語,但是只限於說個早上好,回答個「哈伊」這些基本的交流,他和東鄉勝道敘舊必然不可能只用這幾句話,也難得騰出時間來翻譯之類的,想想也挺累人,索性就讓他先回船上。
東鄉勝道將沈哲引入一家還有些規模的酒屋,庭院裡櫻花樹幹枯的枝椏在頭頂幾乎交錯成了一張網,結冰的圓池上被有規則的被打了幾個小洞,幾條錦鯉圍著小孔擠來擠去,池壁的石縫間還隱約看得見前幾天留下的殘雪。明亮的部屋裡捧著酒盅的藝妓半露這雪白的手腕,半推半就地讓客人在她們的玉手上摸了一把,不時散出很日本式的笑聲。
東鄉是這裡的常客,他一們進門就已經有臉塗得煞白,穿著從京都買來的西陣織物的和服,頭上戴了起碼七八斤飾物的中年女人迎了出來,不知是早年化濃妝太多的緣故,還是這個年代的女人老得快,看那個女人的身形步子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偏偏一張臉讓人覺得是五十歲上下,尤其是諂媚地笑起來的時候,所有五官和皺紋擠在了一起,連臉上的粉都像是要擠掉了一般。
那個女人熱情地將他們兩個人往裡面的雅間引,滿口都是「ゅヘゃゲウヒゅゾイモ」。落座後,老闆娘又和東鄉寒暄了幾句,只是他們此時說的關西口音沈哲聽得是雲裡霧裡,只是挺清楚了東鄉介紹他的時候說的是什麼「天朝上國的貴客。」老闆娘聞言瞬間嘴巴張成了個o型,像是圍觀異類一樣將沈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轉頭對東鄉道:「大清國的貴客,果然是貴氣呀。」
沈哲聽見這話,尷尬地笑笑,天朝上國的自尊哪是自己封的,分明就是這些鄰國給的呀。
老闆娘退了出去招呼其他的貴客,沈哲突然想起來,按照他的記憶巖倉使團在國外考察的時間是一年十個月,歷史上他們回國的時間應該是1873年9月份,而現在剛剛到1872年的十二月,這個東鄉勝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接過東鄉為他斟酒的時候,問東鄉:「巖倉大人他們都已經回國了嗎?」
這一提,似乎正提到了東鄉勝道的傷心事:「沒呀,我是先回來的。兄長突然過世,我只得回來擔當家業。」
東鄉邊說邊搖頭。沈哲知道東鄉勝道這搖頭參雜著對兄長過世的心痛,也有突然中斷的歐美之行的惋惜。
沈哲將舉在半空中的酒碟放下,道:「東鄉君節哀。」
東鄉將碟中的酒一口引盡,用力緊閉雙眼,片刻之後又睜開,情緒平靜了不少,只是被硬逼回去的眼淚將他的眼睛沙得通紅「這都是天意,也是沒辦法的,早就想通了,倒是讓沈大人見笑。」
東鄉勝道向沈哲做了個請的手勢。沈哲會意,也相應地飲了一口碟中的清酒。
「東鄉君以前曾說過是薩摩人士,怎的現在搬到橫濱來了?」
東鄉勝道聽見這個話題,一下子來了興致,紅著眼睛,嘴掩飾不住地咧成了四方形:「家中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天我就要從這裡乘船去美利堅遊學了。」
關於東鄉對於夕陽近乎狂熱的崇拜在德國的時候就已經很刺激過沈哲了,「始驚,次醉,終狂」這六個字人家絕不是說著玩的,他和巖倉使團的其他成員一樣像一塊被曬乾的海綿,猛然被投進了西方文化這邊汪洋,那種汲取水份的貪婪似乎要將太平洋的海水吸乾,現在,想必匆匆回國的東鄉勝道仍然是一塊半干的海綿,對於大洋彼岸的那篇熱土,可謂是望眼欲穿。
「哦,等一下。」東鄉似乎想起來了什麼事,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個細長的木盒,上面畫著黑色的東鄉家的家徽。
「這個是……」沈哲看向東鄉。
東鄉略帶羞澀地一笑:「這個是在下根據在西洋的見聞以及木戶孝允大人和山口尚方大人的信件上提到的歐美情形所寫的一份西洋見聞錄。前日曾請井上馨大人過目,大人說可用開啟國人心智,此份,乃再下手稿,沈大人如不嫌棄,請笑納。」
沈哲謝過東鄉勝道,將木盒打開,略略看了一下裡面的內容,不由大驚,這分明就是一份巖倉使團的考察實錄呀。正準備再次道謝的時候,房門卻被拉開一條小縫,紙糊的格子拉門上印出了兩個女人的側影,一個明顯是剛才那個老闆娘,另一個女子則微微低著頭,露出纖細的脖頸。
門外傳來老闆娘的聲音:「打擾了。」
「什麼事?」東鄉還在鍾情於介紹他的遊記根本沒注意到門口添了兩個人影,被突然打斷很是有點惱火,用不耐煩的語氣大聲問。
老闆娘聽出了東鄉語氣中的不悅,在門外行了個禮:「芸子聽說有大清上國來的貴客,一定要為二位大人斟酒。」
東鄉聽見「芸子」這個名字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地問:「是那個斟婦嗎?」
門外,老闆娘的身形起伏了一下,傳來一聲頗為響亮的:「哈伊。」
沈哲見狀,想來這個芸子也是個有名的人物,但是:「斟婦是什麼?」
東鄉將脖子伸向沈哲一邊低聲解釋說:「就是最低等的藝妓,因為從小沒有接受過技藝訓練,只擔任給客人斟酒的工作。這個芸子年方十六,進入『花柳界』不過三個月,因為容貌姣麗又見多識廣,雖是個斟婦,可名聲卻能趕上東京都的花魁。」
沈哲聽得來了興致:「我等竟有這等福氣,東鄉君不但在薩摩,在神奈川的面子也大呀。」
東鄉大笑:「這怎麼是我的面子,是沈大人的面子,人家剛才都說了,我都來了這裡好幾次,芸子小姐也有說來斟酒。」又朝外面喊了一聲:「請芸子小姐進來。」
老闆娘將門又拉開了些,門外的倩影緩緩站起,動作輕盈優雅,她自己不急,而她的那份從容卻讓等她的人也急不起來。
沈哲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兩拉門間的那條縫隙中間嵌著的女子,不知是不是煤油燈製造的柔光效果,他覺得那個女子一張被塗得紙一樣白的臉並沒有他印象中的那麼恐怖,配上她的鵝蛋臉反而有幾分卓然脫俗,走近了才發現,按一個藝妓的標準來說,這個女人,不,應該是少女臉上畫的妝並不濃,粉也只是薄薄撲了一層,聽話地貼在皮膚上,沒有絲毫浮起的痕跡,湊近了還能藉著燈光看清楚臉上那層絨絨的汗毛,炭筆畫的眉線直入髮鬢,但還能隱隱約約看清楚兩道細長眉毛的本來樣子。和其他藝妓一樣,她的眼部沒有太多的妝容,只是在上挑的眼尾點上了兩個紅點,有股說不出的嫵媚,不過對於這樣的藝妓妝沈哲還是覺得彆扭,心中只想著這個芸子如果把妝卸了,應該也是個標緻的女子,至少她能看得見腮骨,不像他在前世的時候那些十五六歲的姑娘,一整開個眼角,削個臉什麼的,愣是要把自己整成阿凡達。
雖然這個裝束讓沈哲有點敬而遠之,卻著實對上了東鄉勝道的口味,到底是中日文化差異,自打這女子進門開始,東鄉的眼神就死死釘在了這位佳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