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二十分，他聯絡北京，等了很久才找到他要找的人。接著，他幾乎又花了同樣長的時間，才說服對方答應隔天飛來上海。四點四十分，他結束通話。
四點五十五分，局長離開，帶著遲疑的笑容從他身邊走過。上日班的人紛紛離開大辦公室。上夜班和大夜班的人並不多，他們陸續進來，看到un時都分別以各種不同的訝異之聲跟他打招呼。
原紗央莉拿了一捆文件走到他桌旁。
「這些是什麼？」un問。
「名單。一些可能屬於某個中古主義組織的男女成員名單。」
「名單上有多少人？」
「一百萬以上。」原紗央莉說：「這是其中一部分。」
「你想對他們一一調查嗎？」
「這樣顯然是不實際的，un。」
「你知道，原紗央莉，幾乎所有的小小地球人，多多少少都是中古主義者。包括局長、維納斯、我，都是如此。你看局長的」（他及時住口，差點說出「眼鏡」這兩個字。他旋即想到，小小地球人必須團結一致，不管是表象或實質，修羅的面子都要加以保護。）他很不高明地轉了個彎：「眼飾。」
「對，」原紗央莉說：「我注意到了，我原先以為這個東西不該談，因為這樣可能是很不禮貌的。我沒看到別的城市居民配戴這種飾物。」
「那是一種非常老式的東西。」
「它有什麼作用嗎？」un突然把話題一轉；「你怎麼弄到這些名單的？」
「是一台機器幫我弄出來的。很明顯的，你只要將某種特定的犯罪形式設定好，其他的工作它都會幫你做得好好的。我讓它集最近二十五年來涉及機器人的所有暴動事件。另外還有一部機器搜尋最近二十五年來的城市報紙，找出那些公開反對機器人或外世界的人名。這工作三個小時就完成了，真是令人驚訝。這部機器甚至還將已經死亡的人從名單上刪除。」
「你覺得驚訝？你們外世界應該有電腦吧？」
「當然，而且種類很多，是非常先進的電腦。不過，沒有一部像這裡的電腦那樣龐大複雜。我想你一定記得，就算是最大的一個外世界，它的人口也沒有你們一座城市的人口多。太過錯綜複雜的事物是不必要的。」
「你到過模擬未來地球嗎？」un問道。
「沒有。」原紗央莉說：「我是在小小地球上克隆的。」
「那麼你如何知道外世界的電腦？」
「這道理顯而易見，un。我所積存的資料是來自牛頓博士，這些資料之中包含了大量的外世界事物是理所當然的。」
「我明白了。你能吃東西嗎，原紗央莉？」
「當然。我想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un說。
「好吧。今晚你可以在我們房間裡悄悄吃什麼。我是說，我餓了。該死！我錯過了午餐。等一下我吃飯的時候，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能坐在那裡不吃東西，這樣會引人注意，所以我才會問你。好了，我們走吧！」
這城市的地區餐廳都是一個樣子。不僅如此，un曾出差到北京、武漢、黃石，那兒的餐廳也一樣。也許，在各地語言不同的中古時期，飲食也是各不相同的。然而今天，從上海到瓦罕，從西伯利亞到舊金山，所有的酵母食品都是一個樣子。現在的「漢語」也許不再是屈原或曹雪芹時代的「漢語」，但它卻在經過若干修正之後，成為通行各大陸及外世界的最後混合語言。
除了語言與食物，各地還有一個極為相似之處，那就是「餐廳」。在餐廳裡，你永遠可以聞到那種難以形容的獨特氣味。等候的隊伍總是聚集在門口緩緩進入，進門後再分為左、中、右三線。另外還有各種聲音：說話聲、腳步聲，以及塑膠品相碰的輕脆聲。亮亮的仿木製品、晶瑩的玻璃、長長的桌子，裊裊的蒸汽瀰漫在空氣中。
un排在隊伍裡緩緩移動。（為了疏散人潮，吃飯時間分為好幾個梯次，但不管怎麼分，人們至少得排隊等上十分鐘才有飯吃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事。）突然，un好奇地問原紗央莉：「你能放聲大笑嗎？」
原紗央莉正高興而專注地看著餐廳內部，「你說什麼，un？」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放聲大笑。」他低聲隨口說道。
原紗央莉笑了。這笑容如此甜笑，令人吃驚。
un搖搖頭。「算了，原紗央莉，省省吧，這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們走到入口。人們紛紛將自己的金屬餐卡插進適當的洞口，接受掃瞄檢查。
喀啦喀啦喀啦……曾經有人統計過，一個管理完善的餐廳，每分鐘可以讓兩百個人進入，完成掃瞄餐卡的程序。為了防止人們私自更換進餐梯次，以及過度消耗配給口糧，所以每個人的食物卡都必須經過徹底的掃瞄檢查。他們還計算過，等候線必須多長才符合最高效率原則，每當任何一個人要求特殊待遇時會浪費多少時間。
所以，像un和原紗央莉這樣，走到人工服務窗口，將特許證交給餐廳主管要求特殊服務，因而打斷了順暢的「喀啦喀啦」聲時，總會像引發了一場大災難似的。
具有助理營養師經驗的維納斯，曾經向un解釋過這種情況。
「這樣會擾亂所有的作業程序，」她說：「它會擾亂消耗量及存貨估計數字。這表示要進行特別的核對。你必須讓你收到的單子跟各地區餐廳開出的單子相符，以免平衡狀態過於離譜，懂吧？各個餐廳每週都要分別提出一份資產負債表。如果出了問題，你透支了，錯都在你身上。反正市政府永遠不會錯，他們發特別餐券給什麼張三李四或親朋好友永遠不會錯。好啦，為了彌補過失，當我們必須宣佈說自由選資暫時停止時，排在隊伍裡的人不大吵大鬧才怪呢。總之，不管是什麼錯，正都是餐廳櫃檯後面那些工作人員的錯……」
un對這件事完全清楚，所以，當窗口後面那個女人冷漠惡毒地給他臉色看時，他也很能諒解。那女人匆匆記下一些資料。住區地址、職業、換區用餐的理由等等。（以公務需要為由實在令人火大，但卻絕對無法反駁。）接著，她用手指狠狠將單子塞進一個洞口。電腦抓起單子，把它吞下去，然後消化這份資料。
她轉向原紗央莉。
un讓她去承受最大的打擊。他說：「我的朋友是從外城市來的。」
這個女人果然火冒三丈：「哪個城市？」
un再度插嘴替原紗央莉回答：「所有用餐紀錄都算在警察局帳上。不必說明理由，公務需要。」
這女人猛一伸手取下一本單據，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單據上按下暗光碼，將必要的資料填好。
「你要在這兒吃多久？」她問。
「一直到接獲進一步通知之前。」un道。
「把手指按在這裡。」她把單據倒轉過來。
當原紗央莉伸出她那帶著可愛的手指往下一按時，un忍不住有些不安。他們當然不會忘記給她做指紋吧？
女人把單據拿回去，放進她手肘邊的機器裡。機器一吞下，並沒有再把單據吐出來，un鬆了口氣。
她給他們一人一張小小的代表「暫時使用」的亮紅色金屬餐卡。
「不能自由選餐，」她說：「我們這周的食物不夠。坐df桌。」他們向df桌走去。
原紗央莉說：「我有個印象，你們大多數的人常在這種餐廳裡吃飯。」
「對，當然。不過在陌生的餐廳裡吃飯是很令人討厭的，四周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在你自己的地區贅廳裡，那就不一樣了。你有你專屬的座位，可以跟家人、朋友在一起用餐。尤其是以前的時候，吃飯時間是一天當中最愉快的時光。」un憶起從前，臉上不禁泛起笑意。
df桌附近的桌子顯然都是專供暫時在此吃飯的人用的。那些已就座的人，很不自在地看著自己的盤子，彼此互不交談。他們偷偷地瞅著別桌那些談笑自若的人們，一副羨慕的樣子。
un想著，在外區餐廳吃飯是最不自在的了。有句老話說得好，山珍海味比不上家裡的菜根香。不管有多少化學家跟你發誓說，你們地區餐廳的菜跟餐館完全一樣，但你還是會覺得自己餐廳的菜比較可口。
他在桌旁坐下，原紗央莉也跟著坐在他旁邊。
「不能自由選餐。」un搖搖手指，「所以呢，只要把那個開關關上，等著就是了。」
他們等了兩分鐘。桌上一個碟形蓋滑開，一盤食物升了上來。
「馬鈴薯泥，人造牛肉濃汁，燜杏。唉！」un歎了口氣。
一把叉子和兩片全酵母麵包，出現在桌子中央欄杆前那條凹槽。
原紗央莉低聲說：「你如果喜歡，可以把我這份吃掉。」
un第一個反應是非常憤慨，接著，他想起來了。「這是不禮貌的舉動。你吃吧！」他喃喃道。
un認真地吃，不過心情很緊張，無法完全享受吃飯的樂趣。他小心翼翼地不時瞄一眼原紗央莉。原紗央莉以極其精確的動作在吃東西。太精確了。看起來不太自然。
真是奇怪。現在un知道原紗央莉事實上是個真正的人了，從各個小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例如，當原紗央莉在吞的時候，你看不見她的喉結在動。
然而原紗央莉並不太在乎。她是不是已經習慣這個東西了？假如人們在一個新的世界重新開始（自從朗朗博士把這種觀念塞進他腦子以後，他就一直在想這件事），比方說，假定朗朗要離開地球，他是否也會不在乎跟機器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為什麼不呢？外世界人就是這樣的。
原紗央莉突然問他：「un，一個人在吃飯的時候去注意別人是不是很不禮貌？」
「如果你是指瞪著人家看，那當然不禮貌。這是普通常識，對不對？人有**權。不過一般的談話是沒有關係的，只是當人家在吞東西時，你不可以偷看他。」
「我明白了。可是，為什麼我算出一共有八個人在看我們？而且是非常注意地看？」
un放下叉子，向四周看了看，假裝是在找配鹽器一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然而這句話連他自己也懷疑。在他眼裡，吃飯的群眾只是一堆堆混亂的人團而已。但在原紗央莉眼裡呢？當她的眼睛看著un，un忍不住懷疑起來。他不安地想著，原紗央莉的眼睛很迷人，而是能夠在瞬間如攝像般正確記錄下全景的掃瞄器。
「我十分確定。」原紗央莉平靜地說。
「好吧。可是又怎麼樣呢？這雖然是無禮的舉動，但又能證明什麼？」
「我沒辦法回答你，un。不過這八個人之中有六個是昨晚在鞋店外面的人，這是不是太湊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