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長修羅比以優雅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把眼鏡片擦亮,然後架回鼻樑。
un想,這招可真高明。當你在思考著要說什麼時,擦擦眼鏡不但可以讓你有事做,而且又不像點支煙斗那樣叫人破費。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拿出煙斗,裝了些粗質的菸絲。菸葉是小小地球上仍然種植的少數奢侈農作物之一,不過也快消失了。un這輩子,只見菸葉漲價不見菸葉跌價,而配額也是越來越少,從末增加。
修羅調整好眼鏡,伸手摸了摸裝設在辦公桌一頭的開關。開關啟動,門便成為單向透明,可以維持一陣子。
「她現在在哪兒?」修羅問。
「他說要在局裡到處看一看,我叫哈里陪著她。」un點燃煙斗,小心地省著抽。
修羅跟大部分不抽煙的人一樣,很討厭煙味。
「你沒跟哈里說她是克隆人吧?」
「當然沒有。」
修羅還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樣子。他的手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桌上的自動日曆。
「情況如何?」他問道,但眼睛卻不看un。
「有點棘手。」
「我很抱歉,un。」
「你應該先告訴我,她的樣子跟維納斯一模一樣。」un忍不住有點冒火。
「我沒告訴你嗎?」修羅顯得很訝異,接著,他突然激動起來:「媽的!你應該知道呀!要是他看起來像艾略特那副德性,我還會叫你把她帶回家嗎?」
「我知道,局長,可是我從沒見過像維納斯那種克隆人,而你是見過的。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做出這種東西。我只是希望你事先提醒我一下而已。」
「好,un,我道歉。我的確應該事先告訴你,你說得對。最近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亂發脾氣,都是為了這碼事,這一切一切,搞得我坐立不安、心煩意亂!她那個叫原紗央莉的東西是一種新型機器人,還在實驗階段。」
「她自己跟我說了。」
「哦,那麼,就是這樣。」un有點緊張。現在,是時候了。他咬著煙斗刻意漫不經心地說:「原紗央莉已經安排讓我去太空城一趟。」
「去太空城?」修羅既吃驚又火大地抬起頭來。
「是。這是很合理的下一步行動,局長。我要去犯罪現場看看,問些問題。」
修羅斷然搖頭:「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un。我們都查過了,我不相信還能查出什麼新的線索。而且他們那些人都很奇怪。溫文儒雅!對付他們得用溫文儒雅的手段。你沒有這種經驗。」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摸摸額頭,接著,突然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激動口吻說:「我恨他們!」
un也跟著大聲起來。「媽的!難道我歡迎他們來嗎?難道我高興去那邊嗎?跟一個克隆人同等地位已經夠糟了,何況比他還低?不過話說回來,局長,如果你認為我的能力不足以擔任這案子的調查工作,那麼……」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un。問題不在你,在外世界人。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
un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我看這樣吧,局長,不如你也一道去好了。」他嘴上如此說,但心裡卻希望修羅不要去。
果然,修羅的眼睛睜得好大:「不!un,我不去,不要叫我去!」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別再往下說。他假笑一下,把聲音放得平靜一點:「你知道,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我已經積壓了好幾天的公事了。」
un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那麼,我建議你這樣吧,等我到了那兒,你再透過影像傳訊出現太空城好了。你知道,就只是一下子而已,也許到時候我會需要你的幫忙。」
「呃,對,我想這樣可以。」修羅的口氣很不起勁。
「好,就這麼辦。」un點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然後站起來。「我會跟你保持聯絡。」
他走出局長辦公室,故意放慢關門的動作,回頭去看。修羅緩緩垂下頭,把臉埋進擱在桌面上的肘彎裡。貝萊幾乎可以發誓說他聽到了哭聲。
天哪!他震驚地想著。
他走進大辦公室,就近坐上一張桌角。桌後的同事抬起頭來,向un喃喃打了聲招呼,然後又低下頭去做事。un沒理他。
他把煙嘴取下來吹一吹,再將煙斗插入桌上一個小型吸灰器,清除灰白的煙灰。
他有點心疼地看看空空的煙斗,重新把煙嘴裝好,然後收起來。又是一斗煙吸完了,永遠消失了。
他把剛才發生的事從頭想一想。就某方面來說,修羅的反應並不令他意外。他早就料到un會反對他去上海太空城。修羅常說跟外世界人打交道有多困難、需要經驗,即使瑣碎的小事都必須小心應付,否則很危險等等。
不過他卻沒料到修羅會這麼輕易就屈服了。他原以為修羅至少會堅持陪他一起去的。以這作案子的重要性而言,其他的工作壓力又何足掛齒呢?
但這本就不是un所要的,他要的正是他已得到的答覆。他要局長透過影像傳訊在場目睹整個過程,以保安全。
安全是個關鍵字眼。un需要一個目擊證人,而這個目擊證人又是無法被立即消滅的。為了保障他自身的安全,他至少需要這種最小的保證。
而修羅居然馬上同意。un想起他離開局長辦公室時所聽到的哭聲或者是類似哭聲的聲音。他想:天哪!這案子已超出修羅所能負荷的了。
un正想得出神,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興高采烈、語意不清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你又有什麼屁事?」他狠狠問道。
艾略特臉上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蠢笑。「哈里叫我告訴,原紗央莉已經準備好了,un。」
「知道了,滾吧!」
他皺起眉頭,看著這個機器人的背影。讓一個笨拙的金屬機械隨便不停地叫你的名字,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叫人火大?
記得艾略特剛來時,他就曾向修羅抱怨過這一點,修羅則聳聳肩膀說:「我們哪能事事如意呢,un?民眾堅持城裡的機器人要裝上高功能的友善線路。他很喜歡你,所以他才會以他所知道的最親切的稱呼叫你。」
友善線路!目前所存在的任何類型機器人都不可能傷害人類。每個正電子腦的基礎線路都牢牢輸入了這道指令,絕對無法加以干擾取代,因此機器人根本沒有必要再裝上特殊的友善線路。
然而修羅的話也沒有錯。雖然小小地球人對機器人的不信任心態很不合理,但機器人必須裝置友善線路,就像機器人的臉必須做成微笑的樣子是同一個道理。總之,在小小地球上必須如此。
艾略特卻從來不笑。
un輕輕歎了口氣,站起來。他想:下一站是太空城或者,可能是最後一站了!
上海基地市的警察以及某些高級官員,仍然可以在城市走廊上駕駛個人巡邏車,甚至行駛那些已經禁止行走的古代地下車道。多年來,自由派人士一再主張將這些車道改為兒童遊戲場、新型購物區或者高速路帶、平速路帶的延伸。
不過,要求「民安全」的強烈呼聲仍然存在。他們對此持反對的立場,原因是:萬一發生了地區設施無法撲滅的大火,萬一能源線路及通氣管路發生了嚴重損害,最重要的是,萬一發生了大暴動,政府必須要有辦法馬上迅速動員全城的力量去應付。到時候這些車道就大有用處了。截至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這些車道。
在這次之前,un就曾經駕車進入車道幾次,但車道裡空湯湯的淒涼景象總讓他感到很沮喪。它彷彿跟溫暖的、充滿生命脈動的上海基地市中心離了百萬公里遠似的。他坐在巡邏車的操縱座上,而車道就像一條隱蔽空洞的長蟲般在他跟前延伸。他隨著弧度緩和的彎道一轉,車道繼續向前延伸。他不必看也知道,後面又跟著一條隱蔽空洞的長蟲,它彎彎曲曲,彷彿沒有盡頭。車道裡的光線很亮,但在一片死寂空洞中,光線是毫無意義的。
坐在un身旁的原紗央莉既無法打破這種死寂,也填補不了這種空洞。他漠然地直視前方,對空湯湯的車道就像對滿是人潮的高速路帶一樣無動於衷。
在巡邏車警號大作下,他們飛一般衝出了車道,逐漸轉入城市走廊。
城市走廊一些比較寬的路面上,仍然清清楚楚畫了線,而且還比照古代道路的標線方式。不過,現在上海基地市除了巡邏車、救火車以及維修卡車之外,已沒有其他車輛了,民眾信心十足地在這些走廊上行走。un的巡邏車尖叫著往前衝,前面的行人又氣又急地忙著散開走避。
人群的噪音湧來,un感到呼吸輕鬆了些,但沒有輕鬆多久。他們走了不到兩千多米,便轉入通往太空城入口的走廊,噪音消失了。
太空城的人在等他們。入口的守衛人員顯然認得原紗央莉。雖然守衛都是人類,但他們卻一點也不尷尬地向原紗央莉點點頭。
有個守衛朝un走來,以僵硬而完美的動作向他敬禮。他身材高大、伸態嚴肅,不過卻不像原紗央莉的外世界人體型那麼完美。
「長官,請讓我看看你的證件。」他說。
守衛很快卻很仔細地看了一下證件。un注意到他戴著膚色手套,兩個鼻孔各裝了一副很不顯眼的空氣過濾器。
守衛又行了個禮,把證件還給un。「這兒有個小小的個人私用間,如果你想沐浴,歡迎賞光。」守衛說完退回他的崗位。
un剛在想自己並沒有洗澡的必要時,原紗央莉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城市居民進入太空城以前,習慣上是要先沐浴的,un。」原紗央莉說:「你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我才告訴你,因為我明白,你一定不願讓自己或讓我們感到不自在。另外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要處理個人的衛生問題,也請在這兒解決。太空城裡面沒有這些設備。」
「沒有衛生設備?」un大吃一驚:「怎麼可能?」
「當然有。我的意思是說,沒有給城市居民使用的衛生設備。」un臉上明顯露出驚愕與充滿敵意之色。
原紗央莉說:「情況如此我很遺憾,但這是一種習俗。」un不再置一詞地進入個人私用間。他沒有看到,但卻感覺到原紗央莉也跟著進來了。
他想:監視我?看我有沒有把城市的髒東西洗乾淨?
在一陣狂怒中,他想起自己的計劃。這次來太空城,他要給外世界人一個「驚喜」,這也等於是讓自己對著,危機重重。但此刻,他已不在乎什麼危險了。
私用間很小,不過設備齊全,非常非常潔淨。
空氣中有股濃烈的氣味。un嗅了嗅,一時之間有點困惑。
接著他想到:臭氧!他們用紫外線在照射這個地方。
有個小小的指示燈一明一滅地連閃幾下,然後穩定下來一直亮著。指示燈上標明:「請來賓除去所有衣服,包括鞋子,將其放置於下面容器內。」
un勉強照指示去做。他解下爆破及帶,脫好衣服,再把它們圍在**的腰上。很沉重,感覺不太舒服。
容器關上,他的衣服鞋子不見了。指示燈熄滅,前面又亮起一個新的指示燈。
「請來賓處理個人衛生問題,然後使用箭頭所指示的沐浴設備。」
un覺得自己好像裝配線上的一部工具機,正被某種力量操縱著進行裝配的工作。
他進入淋浴室,第一個動作便是抽出防濕套將爆破密密包住。因為經常練習,他有把握可以在五秒之內抽出來射擊。
淋浴室裡沒有門柄或鉤子可以掛,甚至連蓮蓬頭也看不到。他只好把放在門邊的角落。
另一個指示燈亮了:「請來賓雙臂前伸,站在中央圓圈內的指定位置。」
當他站進那個小小的凹窪處時,指示燈熄滅了。燈一熄,一股股強勁的泡沫狀液體從天花板、地板及四周牆壁射到他身上來。他甚至感覺到水從他腳底下冒出來。這種淋浴整整進行了一分鐘,他的皮膚因熱氣及水壓的混合沖激而變得通紅在熱騰騰的水霧中,他的肺部拚命縮張著吸取空氣。接下來又是整整一分鐘的低壓冷水沖刷,最後是一分鐘的熱氣,讓他吹得全身乾燥,清爽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