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娘病了,從炻哥兒的毒解了,她就心力交瘁的病倒了,這場病來勢洶洶,整整三天,她一直都在高燒昏迷當中,繡chun和忍冬日以繼夜的守在床頭,寸步不離,黎氏一ri三遍的看,京中的名醫,宮中的太醫來來回回,折騰的人仰馬翻,淨語軒中日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貞娘一直處在一片朦朧中,高燒令她週身疼痛,耳邊總有一些熟悉的聲音,嗡嗡的聽不清楚,她彷彿走了很久,累了很久,終於可以好好歇歇了,她迷迷糊糊的想,不要吵了,讓我睡吧,睡吧!
可總有聲音不肯放過她,還是吵著嚷著,她懊惱著想要說閉嘴,可怎麼也張不開嘴,好久之後,她聽見有孩子的啼哭聲,是炻哥嗎?她掙扎著睜開眼睛,卻是哭的雙眼紅腫的繡chun,見她睜開眼,一下子撲了過來,驚喜的道:「少奶奶,你醒了?」
「你幹什麼哭成這樣?」貞娘發覺自己的喉嚨又乾又疼,說出話來也沙啞難聽:「我怎麼了?」繡chun哽咽著道:『「你已經昏睡了五日了,急死我了」
貞娘抬了抬胳膊,發覺週身酸軟疼痛,渾身乏力,無奈的苦笑:「我沒事,就是渾身都疼,是不是你們趁我睡著了,拿了棍子打的」
繡chun抽抽鼻子,破涕為笑:「燒了三日了,又昏睡了兩日,肯定要渾身酸疼的。忍冬,忍冬,快,少奶奶醒了,你把爐子上溫的人參雞湯端過來」
話音剛落,忍冬就衝了進來,看見貞娘睜開了眼睛,歡喜的眼淚都落了下來,撲過去跪在腳踏上哭著笑道:『「小姐,小姐你可醒了,嚇死奴婢了」
貞娘苦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好似我要不行了似的」
繡chun就呸了兩聲:「可不許瞎說,小姐是有福氣的,大難過後從此一順百順,對了,前線邸報到了,說咱們大勝仗了,一舉殲滅了韃靼和瓦剌的聯軍十萬人,咱們大少爺也回來了,說是被亂軍衝散了,殺到敵人後方去了,可咱們大少爺福大命大,愣是沒事」
貞娘長長的吁了口氣,掙扎著要坐起來,繡chun和忍冬忙過來幫忙,給貞娘拿了兩個紫紅色攢金枝喜鵲登枝的枕頭靠著,忍冬出去端了熱騰騰的雞湯來伺候貞娘喝,又有小丫鬟跑去稟報了黎氏,黎氏聽了大喜,忙帶著一大幫丫鬟婆子過來看望,又再三叮囑了要貞娘好好養著,說著眼圈都紅了:「娘都聽說了,你為了給炻哥求解藥,給非池跪下了,你是大嫂,卻好孩子,苦了你了,他們爺倆在前線拚命,咱們娘們在府裡也要拚命,娘真是覺得對不住你啊」
貞娘楞了一下,想起自己給童息墨跪下,後面那群丫鬟離的遠,看著好似自己給溫非池跪下似的,可這會她實在不想解釋那麼多,只好苦笑道:「母親,我沒事,大概這段日子太累了,加上炻哥兒的事有些熬不住了,養幾日就好了,您別擔心」
「好孩子,你且好好養著,好在前線的仗打完了,瓦剌人要遞降表了,完了事,他們爺倆也就該回來了,讓恆哥兒好好陪陪你們」
同一時間,西苑內,地面上全是被砸碎的瓷器碎片,常夫人臉色鐵青,眼神yin鷙,咬牙切齒的看著面前的溫非池:「孽障,你這個逆子,我為了你,拼了命不要,也要弄死那個賤人的兒子和孫子,你可好,居然將解藥給了他們,你是不是想要氣死我?」
溫非池淡漠的一笑,他容華光艷,端麗風流,那一笑真如佛祖蓮台之上,悲憫眾生的一笑,端莊、慈悲,洞徹世事,翻覆滄桑。
「哦,母親,你為了我?」他嘴角的笑意深深,彷彿chun末桃花枝頭最後一抹紅艷,美的淒然:「不,你從來不是為了我!」
「從我記事起,你就教導我,要學習文韜武略,要成為溫家最優秀的兒子,我是父親唯一的嫡子,必須成為父親的驕傲。那年,我五歲吧,你將我送到隱魂教的分舵,讓我去跟隨師父學習武藝。」隱魂教的訓練學習方法極為殘忍苛刻,沒有人在意你是否是大將軍的兒子,鎮南候的嫡子,他和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像野獸一般被關在籠子裡,如同荒野訓狼,彀中練蠱,適者生存,每天只有少的可憐的食物,只有打敗別人,踩著對方的腦袋才能搶到一點果腹的食物,才可以活下去。
「那年,我好容易逃了回來」看守一個非常小的失誤,被他覷了空子,他拚命逃了出來,一路乞討,乞丐一般逃回了燕京,門口看門人幾乎將他攆了出去,還是管家認出了他,將他送了進去。
「你是怎麼說的?哦,怎麼可以半途而廢,你必須回去!你父親等著看你的成就呢」他唇角的弧度帶著幾分嘲諷,目光幽深,高山寒泉之中的水一般,碧波漣漪,冷冽刺骨。那年六歲的孩子看著母親赤紅的雙眼,就如同被浸到了寒泉之中,每一根骨頭都透著深深的寒意,母親高貴冰冷,安靜的吩咐管家給少爺擦洗乾淨,通知隱魂教來帶人,乳娘看著他骯髒的模樣,瘦的皮包骨似的,渾身都是傷痕,實在忍不住,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被母親呵斥著攆了出去
「為了成為這最好的,我就如同野獸一樣生存,整整三年,每天都有籠子裡的夥伴死去,像狗一樣被拖出去埋了,一開始,會擔心,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後來,就不擔心了,每日都想最好明天自己就是被拖出去的那個,像是懸在脖子上遲遲不肯落下的刀,日子久了,恐慌磨成了渴望,反而會渴望那刀快些落下來」他斜睨著常氏,常氏有些不安,怔怔的看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他便微笑,三年,對母親所有的孺慕之情就這樣漸漸淹沒,終於沒頂,他從此沉入深而冷的海底,永不上岸。
「回府後的很多年裡,我都在思索一個問題,你對我,究竟有沒有母子之情,為什麼只有父親來的時候,你才會對我笑逐顏開,你督促我長進,督促我學習,哪怕我稍稍打個盹,你都會責令先生用竹板懲戒我,你從不關心我的身體,也不關心我的境遇,你關心的只是我的成績,我能不能做出好的成績讓父親看,因為只有這樣,父親才會來西苑,我對你而言,不像兒子,更像一個用來引父親來的工具!」他平靜淡漠的講述,聽不出其中的情緒,也看不出,當年那個小小的孩子是懷著怎樣的深深、深深的恨意,才活下來的!
「我問過很多人,他們的母親都是怎樣的,是不是也拿兒子當工具,直到兩年前,nǎi娘去世,我去看望,nǎi娘的閨女鳳丫從nǎi娘的枕頭裡翻出了一封信,我才找到答案。」他從懷裡摸出一封發黃上面十分骯髒的信紙,上面的字跡十分醜陋,他將信紙遞道常氏面前,看著常氏雙手戰抖著接過信紙:「怎麼?害怕?放心,你不會比我拿到信紙時更覺得震驚,我終於在這封信上找到了答案,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是你的貼身丫鬟煙柳所生,你的子宮有問題,根本就不能懷孕,可黎夫人回來後,你害怕她比你先懷孕,就找機會灌醉了父親,讓煙柳替了你,後來煙柳懷孕,你就找借口將她軟禁在娘家,買通大夫,裝成自己懷孕,你跟父親謊稱身子虛軟,必須靜養,不許人打擾,等預產期的時候,故意讓穩婆用藥,讓嬌柳生下我後大出血而死。」溫非池冷冷的看著面前的常氏,目光中有深深的仇恨、鄙夷,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美麗高貴的夫人,她的頭髮散落,兩隻手拿著信紙,如同看見了魔鬼一般,瘋狂的搖著頭,厲聲叫道:「不,不,這是假的,這肯定是假的,不可能,不可能」一邊說,一邊將信紙撕了個粉碎,紙屑如玉se蝴蝶,紛紛落下,她哈哈大笑起來:「沒了,這下沒了,你沒有證據了」
溫非池也笑了:「殺了大夫,滅了穩婆,你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是父親,那年我跟父親說,你們是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你們都是自私冷酷的人,父親沉吟了半晌,才告訴我,讓我去看看乳娘,父親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他恨你,但是為了溫家的臉面,才一直啞忍」
常氏如遭雷擊,瞠目結舌的看著溫非池。
溫非池抱著肩膀,安靜的看著她,笑的似一條斑斕的蛇,美麗陰寒:「我一直在等,等這樣一個好機會,等著讓你功虧一簣,百般算計,全盤落空,一生執著,終成怨念,你的夢想,你的嚮往,終究證明了,一切都是愚蠢的妄想,那個男人,從來不是你的,你在騙他,懷揣著你的小心思,費盡心機,想討好他,想得到他,可他,他甚至連騙都懶得騙你,呵呵,他不戳穿你,不休了你,他只是懶得看你罷了」磨了太久的刀,帶著仇恨和怨毒,字字如利刃,似冰柱,射入常夫人的心底,一刀刀的割開,疼的剜心徹骨,冷的寒徹心肺。
終究是一個虛妄愚蠢的夢?
豆蔻梢頭二月嬌,春光明媚中,那青年將領披著黑色披風逆光而來,向她伸出手「小姐,你沒事吧?」白亮的牙齒,英俊的臉龐,陽光在他身後披上了金色耀目的鎧甲,那一刻,宛如神祇,她茫然失措,心如鹿撞,癡癡的看著他,目眩神迷。
這一瞬間的迷失,成了她一生的執念,費盡心機,終究嫁了他,那麼多的沉醉歡喜,那麼多的春風得意,卻在新婚三日後被打入了地獄,那憔悴端凝的女子才是他的妻。
再往後,便是深深的侯府,紛亂的宅鬥,戲台上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倏忽一夢,便是二十三年,瀲灩春光,恍如昨日,而她已蒼然老去,負者許多人的性命和鮮血,午夜夢迴,常常有諸多仇恨譏諷的目光,常家的天之驕女,最後不過是個平妻,一身驕傲,萬般榮寵,求的不過是那男子偶一回顧,然而她用盡心思,換來的不過是他越來月厭惡的目光,越來越冷淡的態度,西苑冰寒,她便陷在這無邊的寒冷中,一日日的暴躁、易怒、殘忍、乖戾,彷彿只有不停的讓人不快,摧毀別人的笑容,才是讓她唯一開心的。
她向後退了一步,踩到了破碎的瓷片上,鋒利的刃刺破了蔥綠色柳黃折枝梅花的繡鞋,瞬間殷紅了一片,她沒有知覺,仍然向後退,直到牆腳,才死死的靠著冰冷的牆壁,木然的坐下,木偶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她的夢,終究是開在黃泉路上的曼殊沙華,美麗灼艷,卻,永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