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星星點點的雪花漫天飄落,遼東大地瑞雪出降。薄暮時分,星星點點的雪花已換成了鵝毛大雪,寧遠很快就成銀裝素裹。
鵝毛大的雪花洋洋灑灑,漫天而下,經略府中推杯換盞,氣氛濃烈。
此刻經略府中冠蓋雲集,幾乎寧遠所有重要的文臣武將都聚集於此,受此禮遇的是顧宗羲。
當初,張素元應思宗召旨重新出山之時,他便命江成久傳話給顧宗羲,命顧宗羲未得他的許可不准到遼東來;及至預料到皇天極要行險突入關內,他再次傳話給顧宗羲,重申不論發生什麼事,未得他的命令決不許輕舉妄動;脫險回到遼東後,張素元令江成久親到江南,命顧宗羲務必說服親族,將舉族盡皆遷到遼東。
勸說親族背井離鄉,其中甘苦自非一語可以道盡,及至親族長輩意見達成一致後,江成久即行非常手段,將顧家舉族盡皆弄至早已準備好的數條大船上,隨即揚帆出海,直奔遼東而來。
窗外雪落如故,屋內一燈如豆。
酒宴散了後,張素元並沒有留下顧宗羲夜談,他只是向顧宗羲要了《明夷待訪錄》新修訂的手稿。
燈下,張素元仔細研讀過顧宗羲新修訂的手稿後,便合上書稿,閉目凝思,他稍稍有些失望。
顧宗羲新修訂的書稿雖比以前翔實、縝密了許多,但卻並沒有什麼新意,顧宗羲沒有給出他想要的答案。
對張素元而言,事關國家大政方針,是否可行是他不可逾越的一關,不管顧宗羲的理論有多好,他又是多麼欣賞,但如果看不到可行性,他也斷乎不會施行。
當初《明夷待訪錄》給他的震撼過後,張素元很快就發覺了顧宗羲的理論存在著致命的缺陷,就是如何能夠保證君權分立的持續性。
顧宗羲的理論超邁古聖先賢之處是對君王的批判由個體上升到整體,而且對君王批判之激烈、深刻更是前所未有,但顧宗羲因之而起的政治理想卻太過稚嫩。
顧宗羲的政治理想是建立在聖君賢王的基礎上的,在這一點上,顧宗羲和同樣主張分權的顧忠信等西林黨人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他們都與延續數千年的皇權道統一脈相承。
既然君權分立是以聖君賢王為前提條件,那為君者若不僅不是聖君賢王,反而是桀紂一類的暴君又如何?
古來八百帝,賢者有幾人?一個也沒有,這是顧宗羲自己的論斷,但他卻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聖君賢王身上。
張素元清楚,顧宗羲的政治理想有著致命的缺陷,這種致命的缺陷就在於沒有制度上的保證,但對如何建立這種制度,他也同樣沒一點頭緒。
自從與顧宗羲分手後,顧宗羲的理論一直盤旋在腦際,即使是在戎馬倥傯之時也是如此。漸漸的,顧宗羲所有的理論都濃縮為一句話縈繞在張素元心頭,這句話就是: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顧宗羲在《明夷待訪錄》的首篇《原君》章中,開宗明義言道:「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顧宗羲點出了人性最本質的東西-自私。
人性是自私的,人性的自私也就決定了整體公益永遠也鬥不過私利,而現今所存在的整體公益其實也不過是人為了私利而相互妥協的結果。
君子永遠鬥不過小人,這是唐人歷史上永恆的主題,令無數仁人志士扼腕嗟歎不已,其實這就是公益鬥不過私利的一個最具體而微的體現,雖然形式千差萬別,但其本質如一。
既然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但千千萬萬的百姓卻又為何能夠容忍一個個無才無德的無知匹夫敲吸己之膏髓,yin辱己之妻女,奪天下之利而為一己之私?
詩聖杜甫詩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在張素元看來,酒肉臭之朱門固是該刀刀斬盡,個個誅絕,但路邊凍死之骨又何嘗不該凍死餓死!螻蟻尚且貪生,這些人卻連螻蟻都不如;魚死尚且會拚個網破,而這些人卻連拚死的勇氣都沒有。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貪生惡死是人的本能,但萬千蟻民面臨生死的抉擇時卻是選死而棄生。
天下既有這等蟻民,朱門酒肉不臭就沒有天理,因為欺負人固是有違天理,但有人讓你欺負而你去不欺負也同樣有違天理。
一邊是朱門肉臭,一邊卻老老實實地躺在路邊等死,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又是何等的理所當然!但這也算了,自己願意誰都天招沒有,不過眼睜睜看著老父老母、妻子兒女活活餓死,這種人凍死餓死也是活該,不僅活該,死後更應該再下地獄!
這是何等的恥辱!這已不僅是凍死餓死者個人的恥辱,這也是所有有良知的人共同的恥辱。
如果沒有路邊凍死骨,又何來朱門酒肉臭,朱門又何敢讓酒肉臭?但千百年來,這樣恥辱死去的蟻民又何止千萬!這是為什麼?
這個答案張素元很快就想明白了-愚昧!也許一切問題的結症就在於此。向使天下人都如他一般憎惡給一匹夫下跪,那天下間還有誰有這個本領可以令天下人都跪倒在自己腳下?
想通了這個問題,張素元對老祖宗無窮無盡的智慧真是佩服得無可無不可。
什麼叫深謀遠慮?這才叫深謀遠慮!只因一整套制度設定得完美而縝密,竟使得如此悖逆人性、違背絕大多數人利益的政治體制得以延續兩千餘年,一至於今日。其間雖屢屢山河易se,改朝換代,但這套政治體制卻始終穩如泰山,非但沒有因種種動盪而有所削弱,反而日趨完善。
這套君權神受的政治體制要說複雜也真是複雜,但要說簡單也真是簡單,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兩點而已:一是愚昧民智,二是閹割血性。
愚昧民智和閹割血性,是支撐君權大廈的兩根支柱,二者互為表裡,缺一不可。
不愚昧民智,君王何以能視天下為私產?不閹割血性,何以能令身處水深火熱中的兆億生靈逆來順受?
先人智慧高絕,但也可悲可歎!如果不是為了一姓之私,金人何能囚徽欽二帝,據北宋半壁江山?蒙厥又何能入主中原,荼毒天下百年?
溫良恭儉讓,多麼美好,多麼文明,但在美好、文明的外衣下又掩藏著怎樣的愚昧和罪惡!
歎息,無盡的歎息隨著燈火搖曳。
既然先賢可以僅僅用一套完美、縝密的政治、文化、經濟、軍事制度就將如此悖逆人性、違背千千萬萬人的切身利益,而只為少數人窮奢極yu樹立的政治體制維持兩千年之久,那他為順應千千萬萬人的利益而設立的體制就沒理由不能做得更好。
但該怎麼做呢?不覺推門走出屋外,佇立在漫天風雪中,張素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