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朝會的時候,聞體仁奏請設立文武兩經略,以張廷棟為文經略,以滿雄為武經略,讓他們共同總理京城防務。成仲時一聽心裡就咯登一下,他當時就質問聞體仁,文武兩經略何人為主,何人為輔?文經略負責什麼,武經略又負責什麼?
按帝國體制,當然應以文經略為主,這沒什麼好說的,但今時不同往日,因為若以張廷棟為主,滿雄必然會以此為借口拒不出兵,而張廷棟又不可能拿得起來,所以思宗一旦逼得緊就必然壞事,於是聞體仁欺思宗無知就肆意胡言,他說遇此國難當頭之際,自當人人同心,各個戮力,一起為君上分憂,又何須分主分次?
聽聞體仁說完,又見思宗連連點頭,對這一派胡言竟深表認同,成仲時差點氣死,同時他也第一次懷疑起聞體仁的用心來。責權不分從來都是做事的大忌,何況眼前這等危急時刻!思宗不懂責權不分的後果,但聞體仁不可能不知道,現在聞體仁說的已經超出了邀寵的範圍。
若八旗兵攻進京城,這老賊肯定是第一個屈膝投降的敗類,否則他就決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一味迎合皇上,成仲時當時就恨恨地想到。其時,成仲時不但犯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毛病,他更大大低估了聞體仁的智慧。奏請設立文武兩經略,聞體仁不僅是為了迎合思宗怕權歸一人容易謀反的心思,他更是為了今後打算,若真的被八旗兵逮住,這就是他給皇天極的見面禮。
皇天極善待唐官的事,聞體仁早有耳聞,這也是他敢這麼做的重要原因。聞體仁早就打定主意,若真的城破,他聞體仁不敢說是最後一個投降的人,但肯定不是第一個,他要皇天極三催四請,擺足架子後才肯投降。即便估計錯誤,被八旗兵五花大綁到皇天極面前,但到那時再投降也不晚,這也總好過恬不知恥一個勁地往上湊,那樣未免太不值錢,會讓皇天極看輕了他聞某人。
在成仲時和其他幾個西林大臣的強烈反對下,思宗也有點猶豫,於是這件事就壓了下來,但沒想到才隔一天,思宗就下了召旨。
成仲時心中的失望和擔憂無可言喻,他知道思宗發了狠,又要孤注一擲迫滿雄出兵。如果滿雄依然抗旨,張素元就是滿雄的前車之鑒,而滿雄若遵旨出兵,結果會怎樣,成仲時已沒有絲毫懷疑,但更令他心如死灰的是,如果滿雄再敗,那要不要京城就是皇天極一念之間的事兒。
成仲時老邁的身軀一路踉踉蹌蹌走出皇宮,而與之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剛剛平步青雲的兵部右侍郎金川平,他作為天使官奉命去滿雄營中傳旨。
滿雄所部退入京城後,一直結營於平安門外,金川平抵達前,消息已傳遍整個京城。對這個消息,別人或許無所謂,但滿雄麾下諸將無不群情激奮。
「我等出生入死,歷戰殺場,從死人堆裡滾了多少個來回方才得個副將之職,而一個寸功未立的賊禿竟然一步登天,和我們平起平坐,真是羞煞人也!」滿雄的副將百封程憤然說道。
「老百,你氣個什麼勁?這不正好,就讓那個禿驢去對付八旗兵,老子正不願去呢。」冷冷一笑,麻登雲冷著臉說道。他是個參將,比申浦還低一級,心中更是不平。
「如今大敵當前,祖雲壽又率遼軍離去,我們還需同心協力破敵,不可計較太多,否則一損俱損,沒一點好處。」參將孫祖壽勸道。
百封程、麻登雲聽了孫祖壽的話愈加惱火,立即反唇相譏,孫祖壽不讓,三位大將頓時爭執起來。
滿雄對麾下三位大將的爭執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此時他眼中所見,心中所想都是張素元眼中的那一抹痛惜。
張素元一向算無遺策,這次也不會錯了,滿雄預感到他的路要走到頭了。一聽說思宗將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和尚一下子升為副總兵,滿雄立時就感到思宗對他不耐煩了,如果他再拒不出兵,他的下場可能還不如張素元,思宗可能立時就下旨殺了他。
這是極可能的,因為張素元不是說殺就能殺的,至少八旗兵退出長城之前,思宗就決不敢殺!但他不同,思宗殺他就跟捻死個臭蟲沒兩樣,滿雄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軍中的地位遠非張素元可比。
聞報天使官駕到,滿雄這才喝止三將,然後出營迎接天使官。
滿雄一臉木然,沒什麼表情,而三將都還沉浸在爭執的激動中,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給天使官看。
金川平心知肚明,清了兩下嗓子,就開始宣讀聖旨:拜滿雄為武經略,盡統入衛諸軍,賜尚方劍,令即日出師驅敵。
「如今遼東兵已去,敵眾我寡,我軍只宜堅守,而不可輕戰,大人聖眷正隆,還望大人能向皇上陳說利害。」滿雄不再推辭,接旨受劍後,向金川平懇切地說道。
金川平臉一紅,心中相當不悅,什麼叫「聖眷正隆」,這不是當面嘲諷他嗎?可轉念間,他又很疑惑,因為滿雄神色間沒有絲毫諷刺他的意思,但不管滿雄有沒有嘲諷他的意思,他都不可能如滿雄的意思勸說皇上。
「滿將軍,正因遼東兵叛逃,京中人心惶惶,皇上憂心忡忡,恐多有變故,所以才急望將軍早日破敵。」金川平急忙說道。
看著金川平光滑的臉龐、鼓動的唇舌,滿雄突然不耐煩起來,早晚是個死,又何必對這等黃口孺子客氣!於是冷冷地說道:「未料勝,先料敗,這是隨便一個讀書人都該知道的常識,大人既然身為兵部右侍郎更不該不知道,所以我想請教大人,你覺得滿某此番出兵有多少勝算?」
「聖上天威,將軍神勇,加之將士用命,又怎會不勝?」抵不住滿雄如火的眸光,金川平移開目光,聲音也越說越低。
「哼!侍郎大人不是舉薦了一個和尚嗎,何不令他去破敵?」百封程哼了一聲,冷笑著說道。
「新軍還未練熟,數日之後,他們自然聽令破敵。」金川平急忙解釋。
「哈、哈、哈……,數日之後,我們把八旗兵趕跑了,你們那些什麼火車、水車、人車、獸車就都用不上了吧?大人的官當得還真是容易!」麻登雲哈哈大笑著說道。
金川平說不出話來,除了孫祖壽,眾將哄堂大笑。
看到金川平被問得啞口無言,滿雄沒一點痛快的感覺,他只是覺得索然。
「煩大人回稟皇上,率軍驅敵,滿雄敢不從命,只因幾經大戰,傷亡慘重,而此前臣之背傷也尚未痊癒,所以還請皇上容臣數日,待背傷有所好轉後,臣即率軍破敵。」喝住眾將後,滿雄說道。
金川平見難說動,也不敢強迫,便告辭離營,回轉皇宮覆命。
得知滿雄以背傷為借口不肯出兵,思宗立時大怒,但這次用不著誰勸,大皇帝自己就把自己給勸住了。思宗現在心虛得很,自祖雲壽率遼軍叛逃後,他就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滿雄身上,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滿雄竟一直拒不接受最高統帥的位置。
思宗清楚,對滿雄而言,這樣的機會多麼難得,用千載難逢形容也不為過,從區區一個總兵一躍而為三軍統帥,這樣的誘惑幾乎是任何軍人都難以抗拒的,又何況是身為蒙人的滿雄。
到了這會兒,思宗就是用腳後跟想,他也能想到滿雄拒絕的原因。
從滿雄到送不出去的「總理京城防務」帥印,再想到張素元既然不是通敵謀反,卻又為什麼一直抗旨拒不出兵,思宗知道必然人人都認為出兵破敵凶多吉少,否則那些從來不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勁頭的大臣們就決不會在這會兒當縮頭烏龜。
想著想著,思宗怒火又起,敵軍兵臨城下,朝中惶惶不可終日,一ri不把八旗兵趕走,就保不定會發生什麼大禍,誰敢保證朝中沒人貪生怕死而與敵兵暗通款曲?要是一旦如此,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必須把八旗賊兵趕得遠遠的,離京城越遠越好,這樣京城才能穩定。這幫王八蛋鼠目寸光,沒一個有用,像這樣一味懼敵怯戰,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把八旗兵趕走?張素元如此,現在滿雄又如此,抓張素元就抓對了,只有抓了張素元,滿雄才能知道厲害!
滿雄這個蒙厥韃子也著實可恨,思宗恨恨地想道,要是在平日,敢如此蔑視他的威權,他非剮了滿雄不可!但現在不是時候,好吧,滿雄不是說背傷好轉就出兵嗎?那就再容幾日,要是過幾日還不出兵,那不論有什麼借口,他都不會輕饒了滿雄,當然也絕不會再犯祖雲壽一樣的錯誤,讓滿雄有帶兵逃跑的機會。
想到祖雲壽,思宗的怒火又起,但這怒火卻不是對祖雲壽和遼軍,而是對成仲時。當時要不是成仲時這個老傢伙危言聳聽,他又怎會放了祖雲壽!如果不放了祖雲壽,遼軍又怎會叛逃?自古道,兵聽將令草隨風,他當時就該施展霹靂手段,不僅將祖雲壽拿下,更應該將遼軍其他高級將領全都拿下,然後遣天使官入主遼軍。當時要是這樣做,現在的形勢又怎會如此被動?
大皇帝是恨在心頭口難開,所以就更恨!他現在想到誰恨誰,有一頭算一頭,就是心肝寶貝聞體仁他也恨,恨聞體仁為什麼不在他最難最怕的時候勇挑重擔,替君分憂?雖然明知這麼想實在是難為老愛卿,但他無法不這麼想。
送走金川平後,滿雄不理吵吵嚷嚷的眾將,獨自一人在大帳中發呆。無論怎麼想都沒有活路,他不是祖雲壽,大同兵更不是遼軍,祖雲壽可以率軍叛逃,但他不行。不管張素元最後落個什麼結局,但祖雲壽只要不離遼東,思宗就無可奈何,但他卻沒有這樣的福氣。
滿雄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清楚如果他也率軍叛逃,只是能逃過眼前這一劫而已,但今後呢?滿雄很清楚,如果不投降皇天極,他就只有死路一條,而且更會累及家人。
投降皇天極,這條惟一的活路滿雄從未想過,思宗雖然糊塗,但對他一直恩寵有加,而且不僅是思宗,朝廷也從沒有因他是蒙厥人而對他另眼相看過,感激涕零就是他對帝國恩德的心情。
第二天黎明,滿雄終於收拾好心情,大丈夫有死而已!
卯時,滿雄傳下帥令,令各路勤王大軍向他靠攏,他要在其中挑選精壯的士兵充實到大同軍中。三日後,卻只有兩路勤王軍姍姍而來,滿雄一掃聽,原來大部分勤王軍都被文經略張廷棟派往昌平去守帝陵了。
歎息一聲,滿雄也無可奈何。守帝陵,大方向上無比正確,皇上的祖墳要是被八旗兵刨了,那還了得!但實質上卻是愚蠢至極。帝陵無險可守,三四萬烏合之眾又如何擋得了八旗鐵騎?皇上的祖墳,八旗兵現在想刨就刨,守與不守毫無區別。
原本就是死馬當活馬醫,滿雄早已意興闌珊,也就懶得再爭辯個什麼。
三日後,金川平作為天使官再度駕臨。
察覺到金川平眼裡隱隱流露出的得意和傲慢,滿雄知道思宗的耐性已經不多了,金川平必是清楚了這一點。這個平步青雲的小子雖生了一張聰明臉孔,卻絲毫也沒覺察到自己死之將至!是啊,若是有這個腦袋,這小子還會這麼做嗎?也許還是會的,天下間的凡夫俗子又有誰真能抗得了一個「利」?他當初對張素元的怨恨實質上不也是因為貪心所致嗎?他和金川平又有什麼不同?
見滿雄直愣愣地看著自己,鈴鐺眼裡先是嘲弄,後又索然,現在竟滿眼都是懊悔的神色,金川平渾身不得勁之餘也大惑不解。
「滿將軍,有什麼不對嗎?」金川平狐疑地問道。
「金大人,煩你回去轉稟皇上,滿雄明日出兵。」說罷,滿雄轉身而去,將堂堂一個天使官曬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