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當顧忠信聽聞皇上已將張素元以謀逆大罪關入死囚牢,不由得大驚失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嘴張了幾次,但終是什麼也沒說,成仲時不知跟他講過多少遍思宗的脾氣秉性,有些話不說比說要好得多。
「顧卿家,朕命你出任遼東督師,總理京城防務,你還有什麼意見?」思宗目光如刀,不錯眼珠地盯著顧忠信。
「皇上,臣可出任遼東督師,但總理京城防務的帥印還請暫緩。」顧忠信說道。
「這是為何?」思宗冷著臉,問道。
「皇上,不到最後一刻,遼軍的動向臣無從把握,如果臣安撫不住遼軍,那臣自然不能接受總理京城防務的帥印。」
「如果不能鎮住遼軍,顧卿家為什麼仍要出任遼東督師?」思宗不解地問道。
「皇上只將張素元下獄而不罪及其餘,臣料遼軍尚不至與朝廷為敵,但能否遵奉朝廷號令卻可堪慮。如果他們不遵朝廷號令,則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遼軍折返關外,二是遼軍潰散。皇上,如果遼軍折返關外,情況尚可轉圜,但若潰散,則遼東危矣,社稷危矣!」
說到這裡,顧忠信已然哽咽,好半晌,諾大的朝堂靜寂無聲。
「皇上!」穩了穩情緒,顧忠信接著說道:「遼東安危已成社稷根本,絕不容有失,只要皇上恩准,臣死也要死在遼東!」
到了這時,思宗已對抓張素元的後果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但他卻毫不後悔,不但不後悔,反而極為慶幸,慶幸他抓了張素元。看來還是老祖宗有先見之明,文官統兵都這樣,要是讓武將統兵還了得!但這顯然還不夠,思宗在這一刻下定決心,今後絕不容許再出現張素元這樣的人物。
「顧卿家,方才成老愛卿言道,說你對祖雲壽曾有活命大恩,若朕放祖雲壽回營,你能不能保證祖雲壽不叛反朝廷?」思宗滿懷著希冀問道。
「皇上,臣只能盡力而為。」顧忠信無可奈何地回道。
黑著臉,默然半晌後,思宗喧祖雲壽進殿。
當祖雲壽走上大殿,和顧忠信四目相對,眼眶都不由得微微有些濕潤。數年不見,他們都蒼老了許多,尤其是顧忠信,五十不到,兩鬢卻已斑白,只是目光依然如往昔般堅毅。
跪在大殿上,聽著思宗喋喋不休地放屁,祖雲壽心中的怒火越燒越大。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他卻更怒!祖雲壽在後怕,如果他們一心為國,對此沒有絲毫準備,一切任這個王八蛋皇帝魚肉,那他們將死不瞑目!但不瞑目又如何?所幸他們有準備,絕不會任這個兔崽子為所欲為!
不知過了多久,思宗總算盡了興,他最後加封顧忠信為東閣大學士領遼東督師,兼兵部尚書加銜太子太縛;加封祖雲壽為蕩寇將軍,祖母二品奉聖夫人,蔭一子雲騎都尉。
巳時,顧忠信、祖雲壽和成仲時一行人出離京城,奔遼軍大營疾馳而去。行至中途,顧忠信勒住馬頭,示意眾人停下,而後便與祖雲壽策馬上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
翻身下馬後,二人一時都沉默不語,半晌之後,顧忠信方才問道:「祖將軍,你打算怎麼辦?」
看著顧忠信彷彿一下子又蒼老了許多的面容,祖雲壽心裡很不是滋味。當年觸犯軍紀,論罪當斬,全賴顧忠信愛才惜才,這才網開一面,保全了他的性命。
對祖雲壽而言,顧忠信不僅是救命恩人,同時也是他極為敬重的官長,但今時已不同往日。按大帥的分析,顧忠信的才學、能力、人品雖均為當世豪傑,但其人卻對皇家愚忠至極,至少目前絕無可能和他們站在同一個陣營。現在,他不僅不能敞開心扉,暢所欲言,而且還得把顧忠信算計到局中,更有甚者,今後他們還可能成為生死大敵!
「大人,末將知道您的心意,也清楚後果,但能不能勸住兄弟們,末將沒有信心。」祖雲壽的臉色陰沉之極,現在他不僅不能說實話,而且還得演戲,絕不能讓顧忠信起疑,這是大帥再三囑咐過的。
「祖將軍,本督是問你打算怎麼辦?」顧忠信的臉容陡然肅穆之極,目光如刀鋒般直視著祖雲壽的雙眼。
「我怎麼辦?我想率領兄弟們殺進京城,揪下思宗小兒的腦袋,救出大帥!」祖雲壽雙眼噴吐著憤怒的火焰,同樣直視著顧忠信,激憤地說道。
「住口!」顧忠信斷喝一聲。
良久,在祖雲壽執拗的目光下,顧忠信的臉色緩和下來,輕輕歎息一聲後,說道:「雲壽,本督知你是忠烈男兒,你這樣只是出於一時的激憤。皇上雖受奸人蒙蔽,但皇上永遠是皇上,自古道忠君愛國,不忠君又何談愛國?而且你若領著遼軍叛亂,關中百姓將遭受何等的荼毒,你能不聞不顧嗎?」
「大人,如果不是大帥方才在壓赴死囚牢的途中叮囑末將,要末將一旦回到軍中絕不可輕舉妄動的話,末將一定不顧一切救出大帥。什麼忠君愛國,什麼百姓生死,關我們屁事!我們忠君,狗皇帝卻要殺我們;我們愛國,顧惜百姓,百姓卻說我們是唐jiān兵,用石頭生生把兄弟們砸死!」祖雲壽手按劍都,越說越激憤。
看著祖雲壽眼內閃爍的寒光和按著劍都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汩汩寒意冷徹顧忠信的心頭。知道後果,又得張素元親口囑托的祖雲壽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
「雲壽,素元深明大義,你一定不能辜負他的期望。」顧忠信懇切地叮囑道。
「大人,您認為我們該當如何?」情緒稍稍平復些後,祖雲壽問道。
「當然是同心協力,把八旗兵趕出長城!」顧忠信重重地說道。
「大人,在京城百姓罵我們是唐jiān,用石頭砸死兄弟們時,要不是大帥早就亂了。現在思宗這個不知好歹的王八蛋竟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大帥下獄,末將跟本無臉勸兄弟們留下來打八旗兵,而且就算勉強勸兄弟們留下來,也是軍無鬥志,留下來跟送死有沒什麼分別。」祖雲壽寒聲說道。
對祖雲壽又罵思宗是個王八蛋,顧忠信這次只當沒聽見,現在他已無心顧及這種小兒科的大逆不道,他憂心的是這種情緒背後隱藏的危機。他知道祖雲壽的話在理,如今必須給遼軍將士一些時間,讓他們的情緒慢慢冷靜下來,然後再想辦法。
「好吧,雲壽,你就先帶著將士們折返遼東。」顧忠信無可奈何地說道。
兩人從山坡上回來後,成仲時看到顧忠信的臉色比之先前更加沉重,他的心也隨之沉了下去,與祖雲壽都無法談好,那與其他人又怎麼談?
「老夫人,大將軍回來了。」中軍面帶著惶恐稟道。
看到中軍惶恐的神色,老太太知道一定是因為大帥沒有一同回來的緣故,還好兒子回來了,最壞的預想總算沒發生。如果思宗喪心病狂,非要將兒子與大帥一同問罪不可,那按大帥的交代,她必須擔負起統領全軍的重任,務必迫使思宗放了兒子,但她能擔負得起,能拿捏好這個分寸嗎?她沒信心。
從兒子和大帥離開帳中的一刻,老太太的心就揪了起來,她既擔心兒子和大帥的安危,更擔心有負大帥的重托,現在好了,兒子回來了,最大的危險也就不復存在。
看著一雙雙冒火的眼睛,聽著帝國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的至少七十八代祖宗不論男女老少都被拿出來肆無忌憚地問候著,顧忠信的臉色鐵青,他悲哀的發現,他在遼東軍中的影響力已經微乎其微,受命接任遼東督師時的信心此時已不復存在。
在祖雲壽的一聲斷喝後,顧忠信和傳旨官成仲時被請到了帥帳旁邊的偏賬裡。半個時辰後,祖雲壽代表遼軍將士向顧忠信和成仲時轉達了他們的決定:朝廷不放張素元,他們無法繼續為朝廷效力,三天後,他們將回返遼東。
顧忠信和成仲時出離大營的同時,十數匹鍵馬也向著玉田飛馳而去。
隨後的三天,遼軍大營內,大軍按部就班地整裝待發,而在大營外,思宗數度遣人喧旨犒賞三軍。祖雲壽命令,東西留下,至於人,愛呆著就在營門外呆著,於是帝國數百年來一直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天使官首度成了比三孫子還不如的三孫子,只有在大營門外縮頭探腦的份兒。
三天後,辰時,營門旗桿上的「張」字帥旗緩緩落下。
帥旗在寒風中徐徐降下的時候,三軍悲憤,揮淚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