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半個時辰後,思宗回到平台,召對重新開始。
張素元跪倒奏道:「遼東之患,本不易平,皇上委臣重任,臣安敢推辭,然軍國大事,非一人之力可為,若內外不能通力協作,事事相應,臣縱肝腦塗地,也恐難成大事。」
思宗在大事上雖愚不可及,但和列祖列宗一樣,都有那麼點小聰明,他知道張素元是在提條件。
「卿有什麼要求,儘管奏來!」
「戶部轉運糧餉,工部補給軍械,吏部任命官吏,軍部調兵遣將,都要服從遼東大局。」張素元提出了第一個條件。
「立飭四部,照此辦理。」思宗當即對周勳儒說道。
「遵旨!」周勳儒急忙應道。
「陛下,以臣之力,制遼有餘,然則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嫉能妒功者,豈能無人?此輩宵小即便不以權力掣臣肘,亦可以意見亂臣謀……」張素元繼續奏道。
此言一出,眾臣心中更怒,怎麼,今後只要與你張素元意見不同,便是宵小不成?即便對張素元抱有好感的幾個大臣,此時心中也相當不悅,張素元擔心的不是沒有道理,但話也大可不必說得這麼難聽,而且,難道張素元你認為自己是聖人不成,說的、做的就永遠都對?
思宗的反應與眾人不同,他只聽出張素元是怕朝臣在背後使壞,對這一點,他同樣深以為然。
「賢卿勿疑,朕自有主張。」
看到思宗臉上深以為然的表情,眾人都知道,今後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就輕易不能在皇上面前說張素元的壞話,否則,很容易成為皇帝眼中忌能妒功的宵小之徒。
張素元這個王八蛋真有一手,夠絕!眾人在心裡無聲地咒罵著。
「請皇上允臣便宜行事,臣方能放手經略遼東。」張素元依然跪地不動,奏道。
什麼叫「便宜行事」?就是給他先斬後奏,有緊急重大的事情可以自作主張的權力。以前的遼東督師也都有這樣的權限,不過那只是皇上給的一份榮譽,誰也不敢就真的便宜行事,來個先斬後奏什麼的。
現在張素元開口要這份權限,顯然不是要這份榮譽,而是要一份真正的權限,真正可以先斬後奏的權限。
思宗感到很為難,這份權力真的使用起來,有什麼尺度呢?誰又能擔保張素元握有重權後不生異心?
就在思宗在平遼的渴望與猜忌之間猶豫的時候,唐學上前奏道:「陛下,張大人有五年平遼的期限,當然就應該有五年平遼的權限。微臣以為,有責無權,互相推諉,令不行,禁不止,恐難成功。」
唐學這話好像是替張素元說的,又好像是替皇上說的,而奧妙就奧妙在「互相推諉」四字。不論唐學本意如何,「互相推諉」四字都必定提醒思宗,如果現在不答應張素元的條件,那到時侯若不成功,張素元就有話說,就有借口可以推諉責任。
「擬旨,收回薊遼督師王晉之和山海關總兵滿雄的尚方劍,改賜張素元,准其便宜行事,任命張素元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鎮、遼東、兼督登州、天津、萊州等地軍務,即ri赴任。」思宗當即下詔。
以兵部尚書在外督師,官居一品,事權也更重,此番思宗不但授權張素元統帥遼東前線,而且還把薊鎮、登州、萊州、天津等戰略後方的指揮權也給了他。幾處兵馬加在一起,差不多佔了全國總兵額的一少半,而且這一少半兵額的戰鬥力卻十倍於另一大半,這等于思宗為張素元特設了一個超大特級軍區,再加上「便宜行事」一條,張素元手握尚方劍,凡事關緊急,可先斬後奏,可以說,思宗將大半個江山交給了張素元。
眾臣齊聲歡呼皇上聖明的同時,心裡都很不是滋味,在張素元這個剛剛三十出頭的毛頭小子面前,他們狗屁都不是,皇上如此,張素元如此,他們自己心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受此殊榮,受此亙古少有的寵信,本來早該三呼萬歲,承恩謝旨了,但張素元不僅依然跪地不動,而且還昂起頭直視著思宗。
思宗驚愕,眾臣莫名其妙:這小子還想要什麼?
「陛下於臣之恩寵,於天下之氣魄實曠古未有,臣感激涕零,惟粉身以報君恩,惟是,臣有一語,如鯁在喉,雖有冒犯聖君之嫌,還望陛下允臣直言。
「說罷。」思宗說道。
「皇上,臣復遼之法,在漸進不在驟成,在履實不在務虛,此臣與邊關將士所能為之,必定不會辜負君恩,然臣所慮者,唯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不同,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必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臣自身;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疑懼,但衷有所危,不敢不告。」
「這……」思宗聽了,頓然色變,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眾臣也都悚然不語,其中驚而憂者有之,但驚而喜者更多,他們都知道張素元闖禍了。
前面所奏,張素元是說自己平遼的難度和苦衷,皇上聽了自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但現在這幾句,分明是表示對皇上不放心,而且還有很重的教訓意味。
這還了得,眾人都清楚,當今皇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下懷疑他的品質和能力,如果有誰哪怕不經意地稍微碰了這根逆鱗,丟官罷職就是輕的,好一好,吃飯的傢伙就得混沒。如今,張素元非但明言懷疑,而且還當眾教訓皇上,這小子是不是昏了頭了,蹬鼻子上臉也得看看地方啊!
強壓下心頭怒火,思宗和氣地說道:「朕知道了,卿勿疑。」
平台召對結束後,一連半個月過去了,就如一場春夢了無痕,彷彿跟本就沒有過平台召對這回事,朝廷毫無反應。其間,張素元到周勳儒的府上去過一次,而首輔大人只是表情木然地告訴他說,諸事繁忙,讓他耐心等候。
六月五日,朝廷突然下旨,因為寧遠十三營士兵集體嘩變,令張素元不必等候糧餉、器械備齊,即ri赴任。
六ri,張素元和傳旨官只帶著一百名錦衣衛士馳奔山海關。
第二天午時,張素元重又立馬在山海關外。
離開山海關還不到兩年時間,雄關雖依舊,面目卻已全非。
空闊的藍天下,起伏的群山間,污穢、斑駁的城牆格外刺目,殘破的旗幟隨風搖擺,既見不到兵馬,也聽不到號角聲,破敗的氣息充斥在每一絲空氣裡。
即將離職的經略王晉之,將張素元迎進帥府後,沒有寒暄,沒有客套,更沒有宴請,兩人即刻交接。
張素元罷職後,王晉之執掌了遼東的軍政大權。他原本以為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憑著張素元打下的根基,只要穩穩守他個兩三年,今後就可以一路青雲,但誰曾想還不到一年,後台就塌了。
思宗登基之後,欠糧欠餉一天比一天嚴重,使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拆東牆,補西牆,將遼東表面的平靖維持下去。如今,即便他不貪一兩銀子,也已經維持不下去了,何況以前還有那麼多窟窿沒填呢。
當寧遠士兵嘩變之聲不絕於耳的時候,王晉之開始後悔,更開始害怕,他從未想過這些泥腿子竟敢不服管束!
王晉之後悔,後悔不該為了貪污的方便而將滿雄和趙明教等大將調走,如果滿雄和趙明教坐鎮寧遠,那說什麼也不可能發展至今天這等不可收拾的局面。
王晉之害怕,害怕被思宗追究責任,他聽說新君待人極為嚴苛,此番若能平安回家養老就阿彌陀佛了。
交接完畢,王晉之立馬捲鋪蓋走人。王晉之前腳剛走,江成久後腳就進了帥府。
「怎麼鬧得這麼凶?」見禮已畢,張素元問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小的來遼東後做的,和您交代小的正好相反。」江成久苦笑一聲,說道。
去年冬天,江成久受命到寧遠來見祖雲壽,卻發現祖雲壽已被調至錦州。抵達錦州說明來意後,祖雲壽大喜之餘,不禁連聲苦笑。他告訴江成久,說跟本不需他們暗中使力,寧遠大亂就已迫在眉睫。駐守寧遠的十三營共七萬餘將士每天只能吃一頓飯,而且就連這一頓飯也只能吃個半飽而已。
得知張素元打算重回遼東,祖雲壽當即變賣家產,就連夫人左氏的首飾也一件不剩地全部捐出,決心不論寧遠局勢惡化到何種程度,在大人抵達遼東之前,務必要穩住前線局勢。
在祖雲壽帶領下,有不少將官也都或多或少地拿出錢來,從而使戍守錦州一線的四萬將士和妻兒老小始終能吃飽穿暖。
聽罷,張素元一聲輕歎,將士們竟苦到了這種地步!
接著,江成久從懷中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交給了張素元,這份文件就是江成久滯留遼東這麼久的原因,文件裡詳細記錄著遼東主要將領在這期間的言行。
汰庸留jing,汰懦留勇,汰貪留廉,對遼東整個軍官系統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就是張素元決心暫時離開遼東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他要藉機完成這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等張素元放下手中的文件,江成久說道:「大人,小的已籌措了三十萬兩銀子,全部存放在小嵐山。」
張素元搖了搖頭,說道:「成久,除了朝廷撥發的餉銀,別的銀兩暫時還不能用在遼東。」
看到江成久疑惑的目光,張素元沒有解釋,思宗絕不會對他放心,嚴密監視他是必然的,目前還不能讓思宗察覺到這方面的異樣。
江成久領命離去後,直到潛入寧遠城中,心中的寒意久久都沒有散去。他認為自己就夠狠的了,但和大人比起來,他不過是個小孩子,而且還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名單上,大人用毛筆抹去了一百三十七個人的名字。
殺一百三十七個人,本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但這些人皆罪不至死,真正論罪當死的,大人反而沒有抹去他們的名字。如果走正常程序,絕大部分人甚至連最輕微的罪名都落實不了。打士兵幾個嘴巴子,踹兩腳,罵幾句能定個什麼罪?想找出貪污幾十兩銀子的證據,更是比登天還難。
江成久知道,大人不喜歡這些人留在遼東,但走正常程序,弄走這些人也不是個簡單的事,所以才要借士兵嘩變的機會清除這些人,但這也未免太狠了點,雖然他也恨這些人,但要他就為這點事殺了他們,他做不到。
這件事的影響之深遠,別說江成久,就是張素元自己也遠遠沒有料到。
不管這些人論罪當不當死,如果將他們明正典刑,其影響必將遠遠不及這種以非常手段處死他們,從此,張素元治下極少出現打罵士兵的現象和剋扣軍餉的事。
從此,張素元麾下的人不論職位高低,都極其小心地遵守一個原則:絕不能做大人不喜歡的事。
從此,……
張素元無意間製造了一場追隨其一生的恐怖。
籍著整頓山海關的防務為由,直到第三天深夜,張素元方才率十幾名親隨,乘著夜色奔寧遠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