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帝終於是笑逐顏開地離去,他還要去一次集英殿召見內閣諸人,爭取將這件事盡快辦妥。可留在甘露殿的沈青薔卻實在無法笑得出來了,她皺眉枯坐,思忖良久,卻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正位中宮?呵……姑母、楊妃、這滿宮中不知多少女人做夢都在盼著的事情,竟然便要落在自己頭上了?
沈青薔實在是難以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真真是悲喜交集、苦樂陳雜,到最後,就連她自己都糊塗了。命運簡直如同一個頑心極重的孩童,總愛將她高高拋向天空,眼見要落地跌成粉身碎骨又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將她接在手中——竟把她的驚慌失措、忐忑不安,當成一種樂趣來賞玩麼?
正自嘲不住,忽一轉頭,卻見玲瓏正盯著自己看,目光如炬。
「……你想說什麼?」青薔問道。
玲瓏搖了搖頭,也笑了,竟然道「玲瓏恭喜娘娘了,您的確是有福之人……」
沈青薔愈加哭笑不得,連連擺手「罷了、罷了,你這個恭喜我可真當不起。我也不問你,乾脆還是那話,橫下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玲瓏卻道「娘娘……要不要……去給那一位帶個信兒?或有所得,也未可知呢!」
青薔一怔,還是搖頭,說道「那的確是個辦法,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在這個宮中,能不靠人,還是不要靠的好……現下我的身份又不比當初,恐怕就連你們幾個。從此之後也再難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了。」
玲瓏地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輕聲道「娘娘,這樣也不行的話。玲瓏倒還有另一個辦法,不如……您就當真當了這個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這個皇后變成了太后,無論繼位地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這個五殿下,還有誰能約束得了您?能拿您這個太后娘娘怎麼樣?」
沈青薔心中劇震,全沒料到她竟說出如此無法無天的話來。不禁仔細又看了兩眼。可無論是玲瓏臉上地表情還是她講話的口吻,都實實在在分辨不出,這丫頭究竟是在戲謔,還是在認真。
青薔道「你到底想怎樣?先讓我做了皇后,然後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個同歸於盡,是不是?哪有那麼容易……莫說別的,吳良佐這一關就斷斷過不去。皇上活著還好,若……若是真的駕崩了,即使全然與我無涉。統領大人也一定不會放過我的。其實,是貴妃還好,以後不過是個閒養地太妃;若真做了皇后。做了太后……想要置我於死地,恐怕會多了數百倍——而你呢?你除了枉送性命。連帶著送了我和這一殿人的性命。還能有什麼用?……再退一步說,即便吳良佐動不了我。我成了太后,就真的能萬事順遂了嗎?大殿下是斷然不能繼位的,五殿下太小,而太子殿下……他又怎會對我聽之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實在不願意去想的……」
玲瓏微感詫異,不禁問道「娘娘,恕玲瓏多口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對您,倒的確是頗有情義的——,電腦站.」
沈青薔將頭緩緩轉向一側,玲瓏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她低聲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的……可即使天啟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樣癡心癡情,又能怎樣?也不過使得數年之後,這宮中再冒出一個「青仙」罷了……至尊之位當前,誰能不動容?誰又能不改變呢?……後悔是後悔,可是若時光回轉,真地可以重來,你以為陛下就會做出別樣的選擇麼?不會的,決計不會地——白翩翩還是會死,她不可能活下去的;與御座爭奪一個男人,這世上所有地女人早已注定輸得慘不忍睹了……更何況……我總覺得……我總覺得天啟那孩子,有些地方,實在是像陛下……他地眼裡只有他看得見的那個人,其他地,全都是芥子微塵……」
這一席話實在講得冷冽如冰,滿是決絕之意,玲瓏怔然。雖明知青薔所言句句是實,卻依然覺得一陣驚肉跳,更兼著徹骨的寒冷……
「你……曾愛過人麼?愛過……男人麼?」青薔忽然轉過頭來,問她,臉上掛上了笑。
玲瓏一怔,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一個都沒有,」她說。
青薔道「我……有呢——也許有吧……愛著、被愛……真心、假意……其實愛不愛並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有沒有一個人,肯陪我走這條路……皇上和白妃娘娘,就是再好不過的例子了……」——
玲瓏正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沈青薔卻忽然一笑「玲瓏,有人曾對我說過,若沒有愛過男人的話,就依然是個小孩子……以前我不懂,但現在……我想我懂了。」了小半個時辰,還未回轉,帶五殿下出去安頓的御前大總管王公公卻忽然哭喪著臉奔了進來。見了青薔,躬身行了禮,忙不迭道
「貴妃娘娘,求您快省省好、救救命吧!殿下他……殿下他實在是哭得太過厲害,天可憐見的,這麼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呢,老奴實在是沒轍了……」
沈青薔與玲瓏對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著五殿下的人呢?那麼多人都哄不住麼?」
王善善面有難色,皺眉道「娘娘您不知道……」
青薔問「殿下還是不願呆在這裡麼?」
王大總管哭喪著一張臉,點了點頭。
沈青薔不由得歎了口氣,說實話,天順的相貌委實是太過像他的父母了,青薔看見他。心中總難免生出異樣來。但這樣的境況又不能不管,便道「我……本宮再試試好了,你去抱殿下進來吧……」
董天順果然還在哭。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兩個嬤嬤戰戰兢兢伺候在一旁。不時的偷眼望向貴妃娘娘。也許沈紫薇地兒子,天生不與她投緣,青薔勉強哄了兩次,五殿下竟毫不領情,反而哭得更凶了。
青薔實在無奈。這幾日,又是貴妃又是皇后,又是高深莫測的靖裕帝又是這鬧人的小冤家,個個彷彿不耗盡她地全部心力不肯善罷甘休似的,真真叫人哭笑不得。正焦頭爛額間,忽聽見旁邊地嬤嬤小心翼翼說道
「娘娘您不知道,殿下的性子最是執拗,年紀雖小,卻不達目的決不肯善罷甘休的。依奴婢看……」
青薔一挑眉,問道「依你如何?」
那嬤嬤見貴妃娘娘似乎未有責怪之意,便索性大著膽子說道「依奴婢看。要不然……要不然您發個諭旨,把胡昭儀請來太極宮……那個。哄好了殿下。即刻再請她回去就是了……」
她心知女人最是妒嫉,如今沈貴妃盛寵。獨霸太極宮甘露殿,自然不會願意別的娘娘靠近皇上身邊百步以內,深怕這個主意得罪了她,心中本來無限忐忑……可誰知道,貴妃娘娘竟然笑了,甚至笑得極為歡暢,彷彿長久以來夙願得遂,或者什麼寶貝失而復得一般。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恍惚間,卻聽得沈貴妃道
「說得有理,不過,何必勞煩胡昭儀?她離了養育這麼久地五殿下,此時心中定然十分難過吧?不如這樣,本宮親自帶了五殿下去瞧瞧她,無論如何,也是本宮奪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給她賠個禮吧,並不為過……」
沈青薔一面喬張作致的說著場面話,一面卻是真的高興。正愁自己形同軟禁,消息閉塞,束手無策之時,沒想到卻撞見了天上掉下來的機緣?這的確是個極妥當不過的借口,任誰也尋不出半點錯處……——
這樣想著,便俯下身去,對五殿下說道「殿下,不要哭了,我帶你去找你的母妃,去找胡昭儀,好不好?」
沈青薔依稀還記得,在四年前的那場萬壽節盛宴之後,躲在花木扶疏地陰影下驚慌失措的自己,所見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態醺然地慵懶女子。除此之外,對於那位住在昭華宮正殿鸞鳴殿裡的胡昭儀,她再無旁地印象。
在去往東偏宮昭華宮之前,青薔特意探問了玲瓏地看法,卻見她也難得的躊躇起來,皺眉思索良久,方道「宮中都知道胡昭儀是個最省事地,只素來愛喝喝酒、寫寫詩,倒是沒有別的什麼……只不過……她雖幾無侍寢,但淑……但悼淑皇后死後,三殿下便跟著她了……昭媛娘娘的五殿下也是……故此……」
青薔頷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若這胡昭儀真的只是個深宮中隱居的「詩人」,為什麼又能夠得到靖裕帝非同一般的信賴?同時養育兩位殿下,這實在讓人不得不仔細斟酌——
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計劃,會甘心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裡麼?」——
不怕她爭,就怕她不敢爭;如今之計,看來還是要使一個「拖」字訣,徐圖計議才是。
太極宮距離昭華宮還有好一段路程,青薔坐上貴妃的翟車,五殿下則由ru母抱著,也坐上了另一乘宮車,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東走,五殿下的哭聲也愈小,待到了昭華宮門外,ru母抱著他下得車來,天順已止了淚,直奶聲奶氣叫道「母妃,天順要母妃!」
那嬤嬤滿面尷尬,生怕沈貴妃聽見了不喜,抱著五殿下,手忙腳亂地哄他。
青薔笑道「罷了,去替本宮傳報一聲,就說本宮帶著五殿下來探望昭儀娘娘了。」
早有人答應著去了,沈青薔便帶著玲瓏,步入了昭華宮。四宮之中,屬西邊的錦粹與南邊的慶熹最為寬敞華麗,東邊的昭華卻小了許多。走了沒多久,便聽得扶疏的花木之後,有人輕聲笑著,五殿下一聽,已掙脫了ru母的懷抱,跳下地來,一邊向花木裡頭鑽,一邊喊道「三哥,三哥!」
幾個隨行的嬤嬤臉都白了,呼天搶地不休,追了過去。青薔與玲瓏對望一眼,兩人尋路繞過花叢,便見花叢之後竟然是塊泥巴地,一個半大的男孩兒蹲在那裡,一邊吃吃傻笑,一邊玩得不亦樂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過去,抱住那男孩兒的一條胳膊,口中喊著「三哥,帶天順玩!帶天順玩麼!」
嬤嬤們忙跳著腳去拉去勸,青薔卻只立在那裡不動聲色,這男孩兒她卻也識得的,正是沈淑妃那個「體弱多病」的兒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懨懨的,膽小畏縮,十分怕人;你逗他,問他什麼話,他只會直愣愣地望著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駁,他到底聽見了沒有,是不是明白,誰都不知道。幾年不見,現下看來,也依然是有些呆氣的,任五殿下抓著他的胳膊叫喊,還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瓏湊過去,附在青薔耳邊低聲道「主子您還不知道麼?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癡傻的……」
沈青薔猛然間回過頭,疑問的目光落在玲瓏臉上;玲瓏卻垂下頭,把臉轉了過去——
便在此時,忽聽身後有人朗然笑道「貴妃娘娘蒞臨蔽處,是我有失遠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