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董天悟總是想,若那一天他沒有繼續挖下去,而是就此放棄,之後的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溫暖的虛假,而不去追逐所謂的殘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會更加的幸福順遂?吳叔——吳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夠活下去?
可惜人生沒有如何,流光不可重來。許多年後,當他年老,在一個chun夜的晚上,香花的謐se包裹他的身體,他恍惚間便看到母親站在遠處,赫然還是記憶中明麗而溫柔的樣子。
「我做錯了麼……娘?」他輕聲詢問那飄泊的幻影。
自然,沒有回答。
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個聲音響起「你又想起了舊事,你……後悔了麼?」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隻手上,輕輕搖了搖頭,答道「不,這件事,我從來也不曾後悔過。」——
遠處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漸漸隱去,自此消失無蹤。
……地上那個坑洞業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吳良佐也愣住。昏黃的光暈之中,黑色的腐土裡,赫然露出了織物的一角,似是某種厚重的錦緞,顏色褐黃,上面染著斑駁的污跡。
董天悟與吳良佐對望一眼,冷風似已抽空了他們懷中最後一絲暖意。片刻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棄去手中的劍鞘刀柄,赤著手,小心翼翼地將那織物週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來,拋向坑外——
有一樣東西。慢慢地顯出了形狀。
乍一看來,彷彿像是某種摻夾著雜質燒出來的陶器,慘白之上浮著一層碧青的釉——那是因劇毒而死地人骨——,電腦站.埋了太久太久,不見天日。大半衣衫都已腐爛成破碎的殘片。
董天悟只覺自己簡直已無法呼吸,頭暈目眩,一個念頭不可遏止地纏著他的身體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地喉嚨。
吳良佐卻忽然爆發出一聲垂死掙扎的野獸,才能溢出地低吼。他抖如風中落葉,從那具屍骨的左手上,脫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環。
銀指環,刻著蝴蝶的銀指環;舊日的光陰如蝴蝶般飛走,你還愛我嗎?——
風吹過,那個夢又來了。
十四年後地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個夜裡。光陰流轉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臉上都是塵土。頸中還有一環淺淺的紅印。
「……你為什麼要走?」他問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三郎。我厭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這裡。」白翩翩的臉色平和。神情溫柔似水。
靖裕帝只覺有一股難以言表的怒氣勃然而起,他厲聲喝問道「那我呢?你就從未曾為我考慮過嗎?天悟呢?你就狠心丟下他。一走了之嗎?」
白翩翩終於動容。微微側過頭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絲的可能帶他走,我也絕對不會留下他的……呵,現在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十四年後的靖裕帝,蒼老的容顏和腐朽地軀體,漸漸和十四年前,那個年輕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後的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地沖天怒火也匯在一處,彷彿某種小小的、看不見地蟲豸,在皮膚地裡面和外面,同時嚙嚙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隱隱的、萬劫不復地預兆。
「你真的不肯留下來麼?你真的我們的愛情和那些甜蜜的歲月統統忘卻了麼?」
「我一ri也不曾忘記,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最後的退路已被截斷,你和我,終於站在懸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極宮內,臥榻上的沈青薔在半夢半醒之間,赫然聽見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喚著那個早已死去卻永生不死的名字,傾吐出無限的懺悔和酸楚,「翩翩,朕錯了,朕實在不該殺你的……可是朕,卻真的無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麗的天空下,一揚手甩出一道鮮艷的鞭花;而朕卻在這冰冷陰森,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算計和傾軋的地方苦苦掙扎,朕就受不了——朕錯了,朕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翩翩……翩翩……」
愛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是自私還是犧牲?是佔有還是成全?是劇痛還是極樂?是罪惡還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藥,還是陽光下綻放的美麗花兒?——
你愛著誰?誰又愛你?
……從太極宮外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喧囂,刀劍聲、哀號聲不絕於耳。御前總管王善善的聲音又高又尖,幾近慘叫「殿下,您瘋了麼!您可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沒有人回答。刀劍相擊之聲卻宛如玉盤珠落,愈加密緻錯雜起來。沈青薔猛然驚起,掙扎著、掙扎著坐起身;靖裕帝則茫然大睜著雙眼,似乎還未從那縈繞不去的亙古迷夢中醒來。
殿外的嚎罵呵斥不絕於耳,燈燭火把的光芒把無數人影印在紙窗之上。那些紛亂越來越近,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鍋,滾燙的熱油不斷地飛濺而出。
只聽「砰」的一聲,內殿的門已被人大力踹開,煙塵四飛之處,忽然——所有的聲音一併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顆心,激烈地鳴響。
有人站在那殿門洞開之處,週身浴血,右手提著一把長劍,鮮紅的液體還在一滴滴順著劍尖落下來。在他背後,是無數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張臉慘白如紙,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猶自緘默,沈青薔卻已吐出了那個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無聞,提著劍,一步一步走進來。在他身後,一大群御前侍衛蜂擁而入,頃刻便散成一個圓弧,將他裹在中間。
剎那間,劍光閃爍,兩名攔在他面前的侍衛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著退向兩旁,傷處血如泉湧。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卻忽然僂下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靖裕帝終於開了口「悟兒,你想……殺父弒君麼?」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綃,掩在唇上,一陣咳喘過後,已是滿帕鮮紅,觸目驚心。
「……我母親呢?」他嘶聲問道,「我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她的屍體為什麼埋在御苑的桂樹之下?你說啊!」一陣匡啷啷急響,又有六七把兵刃被臨陽王手中長劍斬斷,殘片亂飛,有一截,赫然直飛向沈青薔,「咚」的一聲,釘在她耳畔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