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幕開啟之前最後的靜謐。沈青薔自一連串淺淺的美夢與惡夢中醒來,便看見靖裕帝握著自己的手,滿臉的不捨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聽說……天啟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鬧了?」靖裕帝問道。
沈青薔只覺自己被他牽住的那隻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順著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她懷中。「他是你的兒子……是個好孩子呢。」沈青薔說道。
靖裕帝不再說什麼,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忽然,他開了口「翩翩……你相信朕麼?」
沈青薔一愕,笑了,卻緩緩搖了搖頭。
靖裕帝急切道「別這樣!朕知道自己做錯了……你相信朕吧,把你想說的、想做的,都說出來;你有任何的願望,朕都會幫你達成的。」
沈青薔道「我並沒有什麼願望,不過好好活著罷了……」
靖裕帝道「不對!朕知道,不是這樣的;你有話沒有對朕說,你有心事!翩翩,告訴朕,把你的心給朕——朕會照顧你、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了。」
沈青薔又是一笑,閉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能說什麼呢?我唯一的「願望」,卻是你絕對辦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訴你的「心事」,卻是你絕對不能接受的真相。
「我累了,三郎,讓我睡一覺吧……」青薔說。
「好,朕看著你睡……」靖裕帝說道。
「皇上也去休息吧。天晚了吧?」
「……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朕總覺得……鬆開你的手,你便會消失了……」
沈青薔聽他說得淒然.,.無言以對,惟有報以莞爾一笑。便在此時。隱隱的,她聽見這碩大而空曠的太極宮之外,遙遠地所在,似有某種巨大的轟鳴聲嗡嗡響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從大地地墳墓中爬出,展開身體,伸長脖頸,所發出的綿長咆哮。「陛下,這是……」沈青薔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
靖裕帝側耳傾聽,許久,說道「這是風聲;是烈風穿過這個深宮地聲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邊……」昭儀正立在昭華宮的屋簷下。看著癡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葉,從庭院的這一邊跑向那一邊,神情呆滯地臉上掛滿了幸福的光彩……在這深宮之中。也許只有這個孩子才能真正說得上「幸福」二字,他的慾望渺小。為了一片落葉。就可以開心很久。
「去哄殿下回來吧,起風了。天要涼了,」胡昭儀吩咐左右,自己緊一緊衣衫,轉身入了殿門——忽又止住腳步,向身邊的人兒問道「你們聽到什麼了麼?」旁的宮女一呆,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風聲吧。」
胡昭儀駐足良久,搖搖頭「也許吧……可我怎麼好像聽到了……隱約的哭聲呢?」您再不決斷,恐怕為時晚矣!」老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張公公以手中的楠木枴杖不住頓著地面。
「殿下,當斷不斷,到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重蹈了皇后娘娘的覆轍,那可怎麼好!」李嬤嬤滿面惶急,膝行於地。
董天啟依然是那身小太監地膚色,臉上身上滿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已悄然熄滅,彷彿蒙著一層薄薄的翳。他站在堂中,冷冷道
「有什麼好吵地?我已決斷,但現在卻不是行動的時候。」
李嬤嬤一呆,卻道「殿下,如今實在已經迫在眉睫了,皇上已招了兩次內閣,雖給咱們地人頂了回去,但絕不能長久地。不如……不如……」
董天啟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幾個字來「婦人之見——這你便慌了麼?吩咐下去,建章宮所有人等,全都給我好好待在這裡,一個都不要出去。什麼話都不要傳,什麼人都不要見——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錯,給他一個現成的理由罷了。這種時候,輕舉妄動就是自尋死路,懂麼?」
李嬤嬤還想說什麼,張公公卻乾咳一聲,截斷了她地話「李氏,夠了,殿下說的是。京畿的兵權都在吳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們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宮的安全已是難能可貴了。惟有謀定而後動……只不過,這謀,還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啟道「張公公,你這就以我的名義去往碧玄宮,去見那姓邵的和姓崔的兩個神仙,什麼都別說,只講我閉門悔過,求本寶冊讀一讀——帶了母后留下來的那兩顆珠子去。」
李嬤嬤開口道「殿下,那兩顆明珠……」
董天啟的目光電一般落在她臉上「我們的人如今一個也見不到父皇,進不了太極宮;不靠他們這些騙子,還能靠誰?兩顆珠子能買這滿宮人的性命,還算便宜了呢!」
張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給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靈不遠,一定會保佑殿下掃蕩群丑,匡正國本的。」
董天啟再次冷笑一聲「去吧,我不想聽廢話了。我只不過想救自己的命——何況……把這一切拱手相讓?讓給董天悟?休想!」
張公公高聲道「殿下,你能有如此的決心,老奴就放心了!他們雖有御衛、詔衛,但御衛裡有咱們的人,詔衛裡也有咱們的人,老奴手下,還教有百餘頂事的孩子,雖平素看來不過是貌不驚人的粗使太監,可真到了關鍵時候,各個都能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大不了拼一個魚死網破,這太子之位,絕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賤種!」
董天啟的臉上凝定無波,卻道「好,孤……明白了。你們都下去了。」
李嬤嬤似乎還想說什麼,可看看老太監張淮的眼色,登時又嚥了下去。兩個人再不囉嗦,一前一後,躬身退去——
終於,這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啟一個人。十四歲的少年渾身僵硬,耳中聽見殿外的狂風呼嘯,吹得那一列軒窗「咯吱咯吱」作響。董天啟忽然覺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從地面上湧出,順著自己的皮膚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錦繡,取外氅來——」
風聲獵獵,只有滿殿的燭影搖紅,沒有人應答。
是了,錦繡死了;為了那個女人,他殺了她……
董天啟強忍著那難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ri輝光」的匾額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坐下去,挺著背脊,高高昂起頭來;注視著滿殿的黑暗、空曠以及虛無……
風在響。
父皇,你也曾有這樣的感覺嗎?原來在這世上自己是孤孤單單的;只有一人,惟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