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過了三十五歲壽誕的靖裕帝,其實並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實。先皇在英年時因墮水驚風而亡,身後並未留下皇嗣。時任的內閣首輔、吏部尚書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萬選,最終選定了二十二歲的靖裕帝來繼承大統。
其實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對於duli治理朝政來說早已足夠,上官廷之所以不選擇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選,原因其實非常簡單:其一自然是因為靖裕帝與正熙帝擁有同一個祖父,他的血統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脈;而更重要的一點,則是因為靖裕帝的父親早喪,且他是所有條件相當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沒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會出現「皇帝的父親是位藩王」的尷尬,也不會將新的政治勢力帶入朝堂。
於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歲的靖裕帝從偏遠的北地壅州來到繁華富庶的宮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君臨天下,他將第二年改元為「靖裕」,並決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時,迎娶上官廷的長孫女上官氏為皇后,同時納沈太后的內侄女沈氏與鎮遠大將軍之女楊氏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勳」楊家、以及天朝數一數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終於消弭了所有反對的聲音,撐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襲皇位之前,身邊曾有一位出身極低微的侍妾,她為靖裕帝育有一個兒子。若當年正熙帝沒有突然生出了垂釣的雅興,並隨後在乘船時翻入水裡,這位兒子有一天也許會繼承他的父親在遙遠的北方荒涼的藩地,成為一位不怎麼富裕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的閒散王侯。但命運依然是命運,你根本無法主宰只能被它無情調弄,這個小小的孩童只知道,從某一天起,他從王爺的兒子變成了皇上的兒子;但也正是從那一天起,他的母親就脫去了紅衣改穿素服,終日以淚洗面。他們趕了很遠很遠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繁瑣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階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嬌發發脾氣,但他的母親卻對他說,「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從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輕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卻總像是帶著鉤子。
三年之後的元宵節,上官皇后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從二皇子董天啟降生的那一ri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開始不斷上奏,懇求皇上立這個嫡子為太子,「以固皇統」。內閣首輔、定國公上官廷家裡,更是為這個孩子的降生大擺筵席十日、披紅掛綠百天……但無論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議論,靖裕帝對此一直避而不談,未幾,宮內突發「巫蠱」奇案,白妃因受牽連而被貶為庶人,罰入洗染坊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屍體被人發現懸吊在御苑中的桂樹上,銀色的桂花落滿了一地。
白宮人自盡之後不久,宮內便突然傳起了無名熱症,各宮嬪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數上官皇后病勢最為凶險。這個一生下就被當作皇后培養的高貴女子,整日裡高熱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痺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關入兩儀宮深處,派數名身強力壯的太監看守著。皇后的瘋癲不過是上官家衰敗的開始,自此之後,彷彿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彈劾書,上官廷「功忠體國、棟樑之材」的八字御評言猶在耳,卻突然間變成了「欺君罔上、蠹國害民」的一代權jiān。
半年之後,上官氏一門七百四十三口盡皆棄市,寸草不留,光華耀眼的七世能臣、兩朝宰輔之家自此風流雲散。深宮中瘋癲的上官皇后被免卻一死,她一直在無人理睬的狀況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裡因罹患傷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啟,因著上官家的因罪伏誅,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將僅僅是妃位的沈淑妃認作母親,從此在這個宮廷深處,獨自生存下來。
與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當時均為九嬪的「外戚」之女沈氏與「功勳」之女楊氏,雖沒有逃脫那熱症的魔爪,卻都掙扎著痊癒,最終活了下來。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時,便有人說,這連太醫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麼惡疾,而是死去的白宮人的鬼魂在作祟。宮女太監們信誓旦旦,紛紛謠傳在那棵白宮人自縊的桂樹下常看到人影綽綽、忽有忽無……這樣的傳言,終於在上官廷失勢後,靖裕帝yu將白宮人移葬時達到高潮——從墳塚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內裡空無一物。
靖裕帝從此開始篤信神道,遍求仙丹靈藥,尋訪隱士高人。在皇宮北苑起了一座覆滿碧綠色琉璃瓦的道觀,命名為「碧玄宮」,每日白天除了與內閣議事外,便躲在碧玄宮內燒丹打醮、扶乩請神;天黑後才回到內苑甘露殿,點召妃嬪侍寢。
靖裕五年,沈昭容與楊昭媛同時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楊氏則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將此二人同封為妃,卻似乎並不打算擇立其一為皇后。與之相對的,沈淑妃的母兄與楊惠妃的父親在朝中地位也是與ri俱增、聲勢yu隆,但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夕時上官家一門獨大、權傾朝野的情勢。
這樣的僵局一直持續到靖裕十一年,這一年春天,楊妃再次得娠,歲末時誕下了四皇子天慶——「普天同慶」,御賜如此一個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幾乎以為對峙數年之久的「二宮之爭」終於要有一個結果,但直到兩年後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錦粹宮卻又住進了兩位沈氏女子,其中一個甚至還懷上了皇嗣……無論是中宮皇后鳳位還是東宮太子寶座,一切依然撲朔迷離。
***
靖裕十三年的萬壽節之後,京師的天氣一直極好。群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藍更高;只是湛到極處,便隱隱有種搖搖欲墜的味道,彷彿隨時yu將仰望的人兒吞沒似的。蒼空之下,九重宮闕內赫然也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沈青薔裹著昭君兜,立在御園蓮花池邊的小橋上,望著遠處粗使太監們潑著滾水,用鐵鉤鐵耙將凍結的冰面一塊一塊剖開,露出下面黑綠粘稠的湖水來。
——那場盛宴,以及盛宴之後的裊裊餘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處生成的小小漩渦,乍看之下端倪絲毫不露,但是假以時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勁道注定會攪出軒然大波來吧?
「……那我呢?我該如何?」青薔反覆自問,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也許她會從最初的那時起便選擇循規蹈矩、隨波逐流,選擇閉心塞意、頤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渾渾噩噩入宮,渾渾噩噩得寵,渾渾噩噩地媚上欺下、渾渾噩噩地將日子過下去……若有一天渾渾噩噩地死去,也只會詛咒命運與蒼天,將自己最後的哀痛和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靈,徘徊於這深宮之內,繼續戮害依然活著的那些有罪或無辜的女子們。
——這便是黃瓦紅牆、雕樑畫棟之間無數青春紅顏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難道真的要循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嗎?
沈青薔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用心留成的染著七里香的纖甲沾上了一抹灰塵,身邊的點翠一邊嚷著:「主子——」,一邊從懷中急急掏出絹帕來。青薔回頭對她一笑,擼袖拔臂將那塊石子遠遠地拋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飛,劃過氤氳渺渺、碎冰離離的湖面,遙遙落在遠處,發出輕微的響聲。沈青薔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熱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兒』給你們看,玩那個,我是最拿手的……」
點翠手裡捏著絹子,忽覺遞也不是,不遞更不是,只茫然眨著眼睛,望著她的主子。沈青薔昂首站在橋上,頭頂無限的青空砸下,她佇立良久,一甩袖,對點翠說:
「走吧,我們不能讓娘娘久等——」
是姑母將她從尚書府的四方天井裡帶出來,又是姑母將她送來這皇宮的四方天空之內。她安排她入宮,安排她得寵,她從未爭過什麼,自有人代她去爭,爭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雖徑直收下,卻也並不覺得歡喜。
她不會以沈家在朝中勢力的蒸蒸日上為榮,亦不會因後宮佳麗們的艷慕、妒忌和諂媚而覺得喜悅欣然——也許自己並不適合這個宮廷,也許自己本不夠資格成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現下連想要什麼、追求什麼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個念頭卻是她篤定的,已在她心裡深深紮了根——當紫薇將她騙至死地的時候;當董天啟哭叫著跑遠的時候;當玲瓏對她說「沒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時候……這個信念便愈加鮮明起來:
「我要活著,決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剛要開口,忽聽得不遠處「咚」的一聲輕響。他斜倚著水閣的雕花欄杆,望過去,只見浮著碎冰的墨綠色湖面上,有一朵漣漪正在盈盈漾開。
「……殿下?」吳良佐微聳著肩,全身戒備,問道,「可有……異狀?」
董天悟遙遙望去,只看到一片霧氣蒸騰;間或有雜役太監撐著船,從白霧中穿梭而過。
「沒什麼,」於是他搖搖頭,輕聲回答。
方纔的談話被這小小的變故打斷了,水閣中的兩人頓時沉默下來。
吳良佐似有話說,張開口,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良久,終於咬咬牙,將手中木匣微微舉起,輕聲道:「微臣……敢問殿下,此物究竟從何而來?」
董天悟不聲不響,只是垂頭看水。
吳良佐的聲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倆,恐非天家氣度、帝王之相,殿下還請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過頭來,說道:「吳大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帝王』,在這『天家』之中,我不過是個畸零人罷了……」
吳良佐的臉上立時現出幾分不忍,搶道:「殿下!您……萬萬不可如此想,陛下對您的愛重,絕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沒有可能……」
董天悟笑著打斷了他:「……沒有可能?沒有『什麼』可能?」
這個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麼能說出口?吳良佐默然。
大殿下緩緩走過去,走到吳統領身邊,輕聲道:「吳叔,多謝你的好意……只不過,那並非我心中所願,給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吳良佐猛然間聽到這個稱呼,虎軀一陣,幾乎把持不定,竟似連聲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殺……折殺微臣了。此事……還當從長計議才是……」
董天悟一擺手,說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絕,只要了斷了當年之事,我便辭別父皇回北地去。我生來是個江湖人的性子,夢裡也想著呼嘯的風沙——京師的牡丹,還是留給別人賞玩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微笑。
吳良佐望著董天悟風神秀逸的面容,記憶裡的另一張臉孔,猝不及防地浮現而出……
——他連忙低下頭去,摩挲著手中那隻小小木匣,好一會兒,才將胸口湧動的熱流強自壓抑下去。
「吳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給你的這東西,也是受人所托——若無事便罷,萬一有事……你便拿給她看,到時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吳良佐雙眼晶亮,定定望著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動,問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緘口不言,似乎全然沒有聽見……忽然,一陣微風平地而起,將湖上的霧氣吹得四散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