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董天啟彷彿極開心的樣子,早離了沈淑妃的懷抱,只拉著他的長兄嘰嘰喳喳的鬧。董天悟卻也是出奇的好態度,和顏悅色側耳傾聽,時不時還伸出手去,撫愛兄弟的頭頂。
兄長愛讓、弟弟敬悌,更何況還有一個不斷給兩兄弟添茶添水、噓寒問暖,將桂花糕、松子糖、鵝油卷一樣一樣親自挪到他們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後連靖裕帝也恢復了笑容。
這滿堂的熱鬧,原來只這一席是真熱鬧,其餘全成了陪襯熱鬧的暗色底子,統統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臉色愈來愈難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對面的慶熹宮惠妃楊氏。她也有兒子,還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輕,今夜更是妝扮得美奐絕倫,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個賤婦的兒子一頓胡鬧,卻莫名其妙成全了對面的女人?自己再怎麼機關算盡竟全然落了空,徹底成了他人歡樂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繼位以來,這二位妃子便結下了不解之緣。同是靖裕帝登基時入宮,同樣受寵封妃,同有整個家族的財勢為後盾,又各生了一個皇子。局內局外人人都說,若沈楊二妃只得一個,怕是早已登上了後位;正因為靖裕帝自己都難以取捨決斷,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勢卻依然那樣僵著,那輝煌壯麗的兩儀宮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楊惠妃無論如何都不甘心。論相貌,她自認生得風姿綽約,有母儀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論家世,楊家隨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龍附鳳的沈氏更是望塵莫及;論子女,當年她二人同時懷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憐,她肚子裡的竟是個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過略施小計,放出話去只說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亂吃藥以求提前生產……結果呢?三殿下生來就是一副蠢笨樣子,雖說是個男孩兒,卻連個女兒都不如;何況那女人自此之後,再也沒能懷上孩子,而自己兩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潑可愛的四殿下……
——鬥了十多年,眼見著沈狐狸漸漸落了後,可誰料竟會有這樣的變故?存心拿捏那個小丫頭失手在先,瘋癲的大皇子鬧場在後,末了竟誤打誤撞替沈淑妃變出一張王牌來,三步兩步又搶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簡直已經恨透了這場宴會,恨透了這閤家歡樂的畫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這該死的月亮為何依然流連不去?為什麼現在不索性雷鳴電閃、下一場傾盆大雨?她的臉早已因假笑而隱隱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針氈。
她想走,她早就想尋個借口抽身退場、一走了之了。可是楊惠妃心裡明白,此時此刻皇上是難得的開心快意——她怎能敗了他的興致?
所以也只有拚命的咬緊牙關;拚命的笑著,笑到心中滴血。
歌兒一曲接著一曲,好一個福壽雙全地,人家帝王家。
楊妃是個聰明人,卻不見得滿座的妃嬪各個都是聰明人,黃婕妤和韓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沒有在意,她們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太監宮女們也沒有在意,現下討好得寵的還來不及呢!更有幾個本與楊妃走得頗近的妃嬪,也顧不得什麼了,早悄悄地將座位移到了沈妃這邊,湊在人堆中,訕訕地想搭話,沾一沾光彩,卻又遲疑著不敢開口。
——這一切,沈青薔都看在眼裡,卻莫名倍感孤獨。
她走到沈淑妃身後,等了許久,方尋到一個機會,小聲對姑母稟道:「娘娘,青薔不慣飲這酒,總覺得頭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溫言笑道:「你今日也著實辛苦,既有了酒,便該叫奴才們抬張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著了風。」
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囑好的對答:靖裕帝素來喜歡在盛筵進行到一半時,離席而去,獨自逛一逛的;據說,前些年就有這麼一位前生修福的宮女,因此而得了寵——無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沈青薔勉強一笑,假意推辭道:「這雙雙眼睛望著呢,怕是太輕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內光華流轉,漫聲道:「輕狂怕什麼?便要那醉後輕狂的樣子呢——你可懂麼?」
青薔的臉突然一紅。
沈淑妃望著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畢微點一下頭,又轉過去伺候天啟天旒兩個寶貝了。
沈青薔心下一百個不願,猶猶豫豫一回身,正對上董天悟含譏帶諷的目光,她急忙瞥過臉去,這一下連耳後都是一片燥熱。
彷彿想逃避什麼似的,再也不及躊躇,一咬牙便出了萬壽閣。
門外的月色正好。
這樣規格的御宴,都有統一規置,為防手腳,妃嬪們是不能帶著自己身邊的宮女太監入內伺候的。此時各宮各殿的奴婢們,有頭臉的便歇在萬壽閣左右的兩側耳房內,餘下都侍立在屋簷下面。見她出來,服se鮮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個守著的小太監迎上來,躬身問:「主子要喚人麼?」
十月將盡的夜風,已極凜冽了,刮在臉上生疼。青薔的熱身子被冷風一激,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瞧著這個小內監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只問:「你可知平瀾殿沈寶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現在何處?」
那小太監一聽是『沈』寶林,腰頓時彎得更低了,答道:「那邊的姐姐們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這就去給您喚她們。」
沈青薔點點頭,他便去了,才走兩步卻又被叫了回來,耳中聽得沈寶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張凳子,擱在那邊迴廊轉角的背風處,尋個有燈影的地方——可聽明白了?」
雖說是「背風處」,卻依然覺得冷。沈青薔來時,尚懷了小小薰爐,披一件湖綠色大氅。那兩樣東西,進廳之後便交予玲瓏保管——玲瓏現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卻不願見她。
這宮禁深深,本就沒有可相信之人。玲瓏雖與她日夜相伴,卻實在有太多蹊蹺之處。她既是淑妃娘娘撥給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卻為何與沈婕妤遙有呼應?難道真如紫薇所說,她之所以什麼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棄子」?何況還有那日杏兒口中講的:玲瓏、點翠、染藍,本是死去的鄭更衣的身邊人,為何卻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鄭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這重簷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彷彿懸著無數道簾幕——你費盡心機掀開一層,卻發現後面還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樹下一場變故之後,沈青薔如今再也不敢貿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莫說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開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實?
真冷,這皇宮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內監辦事倒得力,竟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並一扇蜀錦繡屏。又呈上一盤細點、一壺御酒——手摸上去,那銀酒壺赫然還是燙的。青薔自然不會帶什麼阿堵物,便隨手從腕上擼下一件細細的金絲鐲子,賞了他,那小內監興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萬壽閣門戶大開,她能清楚地聽到一個嬌俏地聲音在裡面呼喚:「陛——下——」
看來還要等很久。
實在冷。沈青薔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傾下喉去,誰知這一杯竟成了引子,連帶著適才在殿中舊積的酒意也一併發散起來。身上漸漸睏倦,神智漸漸模糊,再也顧不得這宮內舉手投足的諸般規矩,索性在椅內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著了。
朦朧中似回到兒時的沈園,那時候便是這樣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看月亮到天明。時流早已抹煞了記憶中的苦澀,現在瞧來,那段光陰竟似是極美好的。
——是自己變了麼?又為什麼變了呢?少年時滿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脫的念頭哪裡去了?那個敢於直面任何人的臉,大聲說出自己心願的沈青薔、又到哪裡去了?
……寧可死於「未知」,決不安於「沉寂」——這話說的可有多麼好!
那時候自己可有多麼年輕。
沈青薔伏在桌上微笑的時候,突然有腳步聲向這邊過來。她人在廊間角落,無聲無息,月光燈光投下的一層層影子掩蓋下來,形跡湮沒。來人徑從她背後的一條石子小路上走了過去,她聽出那是兩種交雜的腳步聲,一個既輕且快,另一個則沉重許多。
不知怎的,沈青薔的腦海中剎那閃過一雙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時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兩人在說話,一個是清脆的童聲,另一個卻是年老的女音。兩個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場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啟和他的ru母李嬤嬤。
「殿下,別到那裡頭去,當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開。」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著小解。你走啊,再走遠些!不叫你不要過來!」
「那您可別到石洞子裡去啊!就在外邊,奴才給您看著人。」
沉重的腳步聲漸遠,另一個輕快的卻越走越近,竟轉到緊貼迴廊的一座山石背後,和沈青薔不過隔著一段欄杆、一根廊柱。
青薔抿嘴無聲而笑,原來竟是這樣。萬壽閣本不過是為了應和碧玄宮所卜之吉位,倉促搭就而成。想是為了趕工,夾牆淨室等都未安排妥當。大人倒罷了,這小小一個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別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尷尬的。自己更是難免尷尬的——難道告訴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為淑妃娘娘來時便吩咐過,陛下興致極高時有不帶任何女眷、孤身出遊的習慣,叫她在這裡等著「邂逅」?
青薔一廂想,一廂只自嘲。忽然,她臉上的笑容凝住,身後傳來了乾嘔的聲音。
「這孩子吃壞了肚子?」她嚇了一跳,又等了片刻,乾嘔聲依然不絕。而那個嬤嬤大約離得太遠,竟全未聽聞。
青薔再也按捺不住,她從柱後中轉出半個身子來,向外望了一望:
銀河如練,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歲、臉蛋彷彿蘋果般鮮艷可愛的稚兒;那笑著喚「青薔」、笑著喚「皇兄」的天之驕子,正在無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摳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過的東西——甜糯的點心、鮮美的果子、噴香的桂花糖通通嘔出來,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僂著,幾乎縮成一團。
沈青薔只覺自己懷裡那顆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驟然劇痛起來;耳鼓內彭彭作響,彷彿體內有一條洶湧的激流——她終於無法忍耐,驚呼失聲。
二皇子董天啟聞聲轉頭,眼睛那樣的望著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極了一個人……
——像極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圍著戲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對方手腕上的……沈青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