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盈在溫泉池內不想起身,仍然沉浸在回憶裡。
每次她和公子回到王府內,都會謹言慎行,盡量避免發生額外的事情,可是上一次真遇到了麻煩。而且還讓她無意間又多知道了一個秘密。
公子說過,多知道一個秘密就會多一條死的理由。
她不想死就必須學會忘記,忘記不了也要裝作已經忘記。
可她的奢求不多,只想永遠記住公子的事情,永遠跟在公子身邊而已。
夢盈記得那一天她拎著食盒在院子裡等了很久。
那一次王爺和易公子商量事情的時間比以往長很多,夢盈正等得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聽見院子門口傳來了大小姐的聲音。
「我找爹爹有要事,煩勞你給我通傳一下。」
大小姐穿著一身考究的綠色衣裙,正是十八妙齡,膚如凝脂面如桃花,神情卻是怒氣沖沖。
夢盈心下一沉,已經猜到大小姐的來意,卻忍住沒有說話。
陳富貴好言相勸道:「大小姐,王爺剛才吩咐過暫時不許旁人來打擾。」
大小姐小嘴一噘,杏眼一瞪,怒道:「我若真是來打擾一早就闖進去了,現在不過是讓你代為通傳,算是夠客氣的。你若是不識趣,想吃苦頭,本小姐就成全你。」
大小姐的刁蠻任性,全府的人都知道,尤其在被左侯爺拒婚後,她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拿下人們出氣。換在別的時候陳富貴哪裡敢招惹?可現在王爺有令,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亂來,所以他決定寧可先得罪大小姐,硬著頭皮撿著好聽的話勸阻。
大小姐卻不吃這一套,冷冷道:「你不去通傳就靠邊站。」
陳富貴這才用了最後一招,裝作老實道:「大小姐您別生氣,小的這就去通傳,不過請您在此稍候片刻。」
大小姐顯然明白王爺的規矩,她也不敢貿然進入院子。她不過是聽人說易公子剛剛被王爺叫去,她害怕前天刺傷他的事情被王爺發現,想先下手為強,佔先機而已。
陳富貴穩住了大小姐,逕直向夢盈走了過來,低聲央求道:「夢盈姐姐,求你幫幫忙,你的茶點也備好了,順便通傳一下如何?」
夢盈明白大小姐不好應付,既然她來了,索性就讓她鬧。所以夢盈走近房門,朗聲詢問道:「王爺,茶點已經備好,是否現在就送進去?」
王爺的聲音從書房內傳出來,聽起來很平和:「嗯,送進來吧。順便也讓菲兒進來,本王正有事情要問她。」
陳菲兒是大小姐的名字。
陳富貴聽得清楚,如釋重負,趕緊將大小姐迎進院子。
大小姐一臉得意的神色,搶在夢盈前面推門而入。夢盈則故意錯後一步,小心謹慎地拎著食盒跟在大小姐身後。
王爺的書房是套間,剛才想必他和易公子是在裡間說話,外邊根本聽不到聲音的。而現在,王爺已經坐在了外間的書案後,易公子則垂首肅立在一旁。
大小姐用怨毒的眼光掃了一眼易公子,又換上一臉天真的笑顏,甜聲道:「爹爹,您正和小易談事情呢?」
王爺正色道:「菲兒,小易左肩的傷是你弄的麼?」
夢盈看到易公子偷偷向她使眼色,雖然她想不明白王爺是怎麼發現他受了傷,但她記得答應過要為他遮掩。不過她一是沒有膽量對王爺說謊,二是根本就是想趁機抖出大小姐做的事情。
果然王爺如炬的目光轉向夢盈,嚴肅問道:「夢盈,你說實話。」
「奴婢並未親見公子如何受傷。」夢盈頓了一下如實說道,「但那傷是前天在公子見過大小姐之後才有的,像是劍傷。」
大小姐估計也知道根本瞞不住,更不屑於與下人爭辯,而是直視王爺道:「沒錯,是我用劍刺傷他,那是因為我知道是他找人殺了盧金濤。」
夢盈的心跳一頓,盧金濤臨死時的神情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面上卻必須維持著冷靜與泰然。
王爺則不動聲色道:「菲兒,沒有憑證不能亂說。盧少將軍之死還在調查中。」
「若是能找到證據,我早就把那他扭送衙門了。」大小姐咬牙切齒道,「我統共就那麼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失蹤的失蹤,死的死,現在弄得都沒人敢與我來往,更沒人敢娶我,左侯爺還公然抗旨拒婚。爹,這不會都是巧合吧?娘親是死在小易手上的對不對?任何親近我的人都不能活對不對?」
王爺哀傷地歎息道:「菲兒,看來小時候那件事傷你太深。你娘不是小易殺的,你朋友們的這些意外為父也一直在調查。」
「讓小易調查麼?」大小姐冷笑,「他自己都承認過我娘親是因他而死的。他根本對我居心叵測,我懷疑那些案子都是他做的。」
「小易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王爺反問。
大小姐一時語塞,又狠狠道:「原因我自會調查,請爹爹允許我跟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菲兒,你太天真了。」王爺語重心長道,「若小易真如你所說處心積慮想害你,你跟在他身邊豈非羊入虎口?」
「爹爹,女兒的功夫你知道的,對付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之人綽綽有餘。」
王爺沉聲道:「菲兒,你的性子為父怎能不瞭解?這麼多年你對小易真的只是恨麼?倘若是想找個借口和他在一起,為父勸你還是早點斷了這個心思。」
大小姐一愣,面色數變,彷彿真的是心事被拆穿之後的無措,她不解地問道:「為什麼?爹爹,您有那麼多大事都瞞著我,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是這件事情一直堵在我心口,我一定要問。為什麼,您寧可容忍我恨他,不停地傷害他,卻不能允許我喜歡他,親近他?」
大小姐這句話一出口,就連夢盈的情緒也有些難以自控,她心跳加速。其實很早以前夢盈就隱約猜到大小姐對易公子的別樣情愫,今天大小姐把話說破,問的問題也正是她所關心的。為什麼?她真的很想知道呢。
王爺淡淡說道:「菲兒,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現在你大了,告訴你也無妨。小易,你來說。」
「是,王爺。」易公子用很卑微的語氣說道,「大小姐,我是王爺的人。」他這樣說著好似不經意地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裡間的床榻。
夢盈和大小姐都不自覺地隨著他的眼神向內望去,這才注意到床榻一角露出一段血跡斑駁的白絹,左右帳幕也顯得有些零亂。
夢盈的心一陣揪痛。
大小姐卻臉色煞白,想向王爺再徵詢什麼,但看到的是王爺略有愧色地點點頭。
夢盈心想大小姐不動容才怪。雖然達官顯貴中男風興盛,但男寵始終是上不得檯面的下賤之人。易公子沒有明說,卻故意如此暗示,讓大小姐想到這條路上,過往種種就很好解釋了,簡單、明瞭、決絕。他這樣說還可以讓大小姐從此斷了妄念,大小姐絕對不會自降身份與一個男寵糾纏不清。或許他也想趁機斷了她的妄念。不過這一招對大小姐有用,對她就未必了。
果然,大小姐摔門而出,眼角隱約掛著淚痕。
夢盈則恢復鎮定,把書房的門重新關好,裝作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按部就班將食盒內的茶點擺在桌上,正yu轉身而出的時候,卻被王爺叫住。
「夢盈,你去請周先生過來。」
周先生在王府內的公開身份是個普通的大夫,水平不高,只能給下人們看看頭痛腦熱的小毛病。夢盈卻知道實際上周先生最擅長的是製毒和解毒。然而周先生沒入王府之前究竟是何身份,就鮮為人知了。
王爺又補充道:「別忘了提醒周先生帶藥箱,是小易中毒了。」
夢盈心下大駭,卻不敢多問,急忙跑去請人。
易公子從小嘗百毒,經過特殊的歷練,到現在尋常的毒根本對他無效,就算見血封喉的劇毒,他也會比旁人發作得遲緩。夢盈看得出王爺十分緊張,莫非易公子中了什麼利害的奇毒?為何她如此粗心,竟然沒有提前察覺?她暗自懊惱。
周先上很快就帶著藥箱趕到王爺的書房。
陳富貴依然負責守在院子門口,避免閒人誤闖。
夢盈卻猶豫是否還要留在書房內。
這時候王爺吩咐道:「夢盈,你留下吧,長長見識也好。」
周先生為易公子認真檢查了一遍,這才長噓一口氣說道:「王爺不必擔心,易公子中的毒雖然奇怪,卻並不致命,不用服藥忍上些時日,下一次就不會再中。」
王爺問道:「究竟是怎樣的毒,你仔細說說。」
「此毒名為『余痛』,凡中此毒者一般情況下並無異狀,但是只要中毒之人受了外傷,無論傷口大小,都長久無法癒合,痛覺會變得越來越敏銳,最後從傷口處慢慢潰爛至全身,讓人生生痛死。如果屬下沒看錯,易公子中毒後曾經受過一次傷,那傷現在已經結疤,證明此毒公子能夠適應,只不過那毒性尚未完全化解,在這期間他受了外傷,傷口好得慢些,疼痛會加劇而已。」
夢盈現在終於明白了剛才在藏秀園內,易公子所說的「身體略有不適」究竟是怎樣的程度。
王爺擺了擺手,周先生退出書房。
王爺一臉嚴肅地質問道:「夢盈,你可知小易何時何地中的毒?」
「是奴婢失職,奴婢會盡快查出。」夢盈只能如此回答,「奴婢認為此事與玄素宮的人脫不開關係。」
易公子說道:「王爺,這不是夢盈的責任,屬下也沒有發覺自己中毒。」
王爺恢復了正常的語氣,溫和道:「夢盈,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但你以後要更加小心才是。幸好這次的毒並無大礙,若是換成其他,小易這樣被人暗算,性命恐怕不保。你應該記得的,必要的時候,你就算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讓他受到威脅。」
夢盈重重點頭。
「若非剛才本王讓小易換穿天蠶寶甲的時候,發現他傷口開裂神色有異,本王也無法察覺其中有不妥。」王爺叮囑道,「這一次任務比較危險,你不能一直貼身跟著他,所以要格外認真才行。」
夢盈知道天蠶寶甲薄如布衣,但是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將其刺穿,王爺派人遍訪名師,花了幾年的功夫無數的金銀才做成這麼一件,平時都是關鍵時刻自己穿了防身,如今給了易公子穿,可見這一次的任務多麼危險。
「你具體要做的事情都聽小易安排。本王這裡沒事了,你們退下吧。」
夢盈不敢多問,隨著易公子退出王爺的書房,魂不守舍地跟著他回到藏秀園。
一直等到他們都進了藏秀園,易公子才回頭問道:「夢盈,你還有什麼事情麼?」
「我,我以為你會立刻安排我做什麼。」夢盈慌忙回答。
易公子卻淡淡道:「你忘了,王爺規定那些事情咱們不可以隨便在王府說的,隔牆有耳。」
夢盈不再隱瞞,直言道:「我其實想問,你剛才對大小姐說的真是那個意思麼?」
易公子反問道:「你信麼?」
「我不信。」夢盈堅定地回答。
易公子笑而不語,根本不打算解釋。
他們兩人就那樣相互望著,僵持了片刻,易公子才說道:「你若是沒有其它事情的話,就回去收拾行李,咱們明天一早出發。」
夢盈想也許與公子保持一定的距離,才會讓他感覺安全。
她以為她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靠近他,直到他可以接受她。
但是她錯了。
這一次的任務很特別,特別到讓她永遠失去了她一直期待的那個機會。
夢盈霍地從溫泉池中站起來,擦乾身體,換好一套嶄新的紅衣,將沾過血的丟棄在火堆中。她怔怔望著那團衣物化成灰燼,心卻依然無法平靜。
「夢盈姐姐,你在溫泉中已經一個多時辰了,你沒事吧?」一個白衣童子問道,他就站在這處溫泉池旁,不過隔了一道樹叢形成的天然屏障,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夢盈應道:「沒事,公子睡了麼?」
「公子還沒睡,可能在等你。」白衣童子說道,「明天咱們就要與公子分開了,或許公子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夢盈飛身而起,躍過樹叢,直奔不遠處那簇篝火。
易公子之前乘坐的那頂白色的轎子,已經送去了別的地方,迷惑旁人,掩藏他們的真實行蹤。目前跟在公子身邊的只有剛才那個白衣童子和夢盈兩人。
那個白衣童子很會審時度勢,遠遠地走開,在附近戒備。
只留下夢盈和易公子單獨相處。
眼前的易公子與在王府中的形象不太一樣。素來整潔的他居然將近十天沒有洗臉淨面,披頭散髮任由胡茬滿面,更顯蒼涼之色。而且他穿著一身舊衣,破爛骯髒,一條一塊的掛在身上,慘不忍睹。
夢盈不禁皺了皺眉,不解道:「公子為何這副打扮?像乞丐一樣。」
「你說一個從玄素宮逃出來的人,躲在山野之中那麼多天會是什麼樣子?」
夢盈若有所悟,點點頭道:「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天蠶寶甲也先給你穿。」易公子將身側的一個小包袱遞給夢盈,「以後遇到的對手恐怕不那麼容易應付。你要小心自己性命。」
夢盈沒有拒絕。這次的任務很重要,她雖然並不知道全盤計劃,但是涉及到她的部分都很具有挑戰性。為了公子,她一定要堅持活著,她只有活下來才能更好的保護公子。
夢盈這時注意到易公子的左手心纏了幾圈布條,從布條裡滲出血跡。她關切道:「公子,你的手怎麼受傷了?」
易公子淡淡一笑:「這是假的。你應該清楚經驗老道的習武之人,看見我左手掌心,恐怕就會猜到一些端倪。這破綻我要過段時間再露。」接著他在夢盈面前攤開完好的右掌,又指了指用來撥火堆的鐵釬,「那釬子端頭我已經磨得鋒利,在火上烤了一段時間。你現在用那個刺穿我右手掌心,我自己弄恐怕不像,而這處傷不能作假。所以請你幫忙。」
夢盈顫聲道:「公子,你身上的毒還沒有清,你左肩的傷這麼多天都一直沒有癒合,如果再受外傷,恐怕……」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易公子的語氣中帶出幾分強硬的味道,「其實十天前就該把這傷做出來的。我怕你擔心分神,才一直等到左府的事情辦完了。一會兒我若真是痛得失去知覺,你一定要把我弄醒。」
夢盈知道公子決定的事情她根本無法動搖。所以她深吸一口氣,從火堆中取出鐵釬,小心避開他手掌上的筋脈骨骼,狠狠洞穿。
皮肉燒焦的氣味和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讓夢盈一陣窒息。
她急忙要將鐵釬抽出,卻聽易公子虛弱的聲音說道:「別擔心,沒你想的那麼痛。你再攪幾下才像。」
夢盈按照易公子的話做完一切,卻發現易公子已然人事不省。
易公子忍痛的本事夢盈最清楚了。
手掌被鐵釬刺穿,在傷處反覆攪動會是怎樣的滋味,尋常人恐怕根本忍不了,早就大叫出聲。不過若非易公子中了「余痛」,他或許還會談笑風生,根本不會因痛到極致無法自控而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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