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朔漠靜默如磐,明透如璧的天空上,淡淡的月盤若有似無。
上萬的鐵騎滿身熱汗,彷彿要將身上的鎧甲全部融化成鐵水。戰馬呼哧出沉悶的喘氣,在靜謐中蒸騰出青色的熱霧。戰士們身上黑中帶銀光的盔甲泛著紫微微的血光,這是一路征塵一路殺戮給我們染上去的生命底se。
無風的大漠分外枯寂,半垂的旌旗上散發著烽煙的氣息,那碩大的帥旗上霍然凜凜,彷彿標槍一般矗立在鐵騎的最前方。
霍將軍一身暗褐色的血衣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色彩,身後萬名以上殺氣如山的士兵們等待著他的命令。
一切,都只等著他……
只等著他的揚眉出鞘……所有靜謐都將隨之消失,這天地都會在他的怒吼中改變顏色!
彷彿是感受到了他那引領蒼生的豪邁,一股從荒原深處吹來的颶風從我們身後衝奔過來。於是,旌旗向著前方筆直地飄揚,旗幟的綢料在猛烈的風中鼓動起烈焰般的吞吐。
所有人的手指都捏緊了自己的武器,屏住了呼吸,無數雙血紅的眼睛如同心機深沉的野獸,遙望著黑色夜幕的正中心。
紫黝黝的寒光從霍將軍的刀鞘中緩緩而出……
巨大的馬蹄聲頓時轟鳴而起!
成千上萬的聲音以暴雨驟風般的速度灌滿全場,震耳欲聾。霍去病的鐵軍風馳電掣一般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惡魔之血,泛著黑光,帶著殺氣,狂烈不羈地滾滾而出,帶著雷霆萬鈞的勃勃雄風長驅而出!
黑雲一般的騎兵衝擊到匈奴人的氈房前時,很多匈奴人還剛剛從睡夢中驚醒。
休屠王部在草原上已經幾天幾夜不斷地提高戒備,可是,他們總是需要休息,他們總是需要調整。可怕的漢族軍隊似乎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調整,昨天還在虢勒爾部一場大戰,今天已經奔襲到了此處。
騎兵隊驚裂天雲的奔騰中,我和我的保鏢們緊緊跟在霍將軍身後,他的馬蹄向身後刨濺起無數砂石碎塊,彷彿銳器一般切割著我們,那猛烈的速度讓人根本沒有半點可以思考的時間。
突然,我的身邊亮了起來,狂奔的大漢士兵一起點亮了火把,熊熊烈焰在青藍色的天空下映出一片血紅,彷彿一張撐大了血口的惡獸。風助火勢,荒原的大風成全了此時的燎原大火,遠遠看去,我們不像一支騎兵隊,更像是一大片滾動跳躍的地獄之火!
「轟!」前排的騎兵隊用戰馬的馬蹄將休屠王部的牛羊圈,馬場欄全部踢倒,踐踏成碎片,緊接著,那火把統統扔入他們的營地。
牛羊馬群淒烈地慘叫起來,火把上還用了桐油,著了油的羊群彷彿一張活動的火海,衝出了羊圈在草原上瘋癲地咩叫著,四處奔突,滿身白絨的羊毛成了炙烤它們皮膚的火舌。被火受了驚的馬群牛群紛紛越欄而出,在匈奴人的氈包群中踢打奔跑,一時損失無限。
霍將軍認為,光用明刀明槍地與敵人作戰,還不夠徹底打擊他們的根基,他開始把歹毒的目光瞄準了這些無辜的牲畜。每個匈奴王部都對於他的來到作了軍事防禦,他偏不與他們的軍隊相碰,而是首先摧毀他們軍事力量的支柱——馬匹。
匈奴人的戰馬在火海中翻滾,慘叫,浩大的隊伍在匆忙中集結起了一部分,還有一些士兵只能成為了一群所謂的「步兵」。
含著殺氣的冷笑從霍去病的嘴角勾起,自大草原上有匈奴人開始,騎兵就是他們唯一的優勢,擾亂了戰馬群,無異於斬斷了他們雙腿。
霍將軍將刀鋒轉向部隊:「兄弟們!準備——進攻!」
我們的隊伍已經烏鴉鴉地合撲了上去,受驚的休屠王部騎兵無法發揮作用……霍部的鐵蹄即將踐踏上匈奴人的胸膛……
勝利似乎唾手可得,慣於長途奔襲的匈奴人,在霍將軍的長途奔襲前面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忽然——
從匈奴人密集的步兵營中伸出一大片凶狠的芒刺!
慘叫聲頓時在漢軍中四處爆發開來。
那不是芒刺,而是無數把巨大的長矛。
粗大的樹幹為矛柄,鋒利的鐵器作矛尖,匈奴步兵死士的軀體作支架,他們把從祁連山上採來的圓柏做成了巨矛陣,專門針對霍將軍這樣的輕騎兵。
步兵對騎兵本來是決無勝算的,可是,他們這突如其來的巨矛陣,再加上又是夜戰,讓習慣於輕騎兵作戰的漢軍陷入了被動。
我和我的保鏢們也衝在最前列,我想拉住阿連的韁繩阻止它飛撞上去的速度,可是,我身後的漢朝士兵們無法停止馬步,我的背後有上萬的自己兄弟在向前猛衝,我眼睜睜地看著前面的戰士們一個個衝擊上那猝不及防的巨矛。戰馬在哀鳴中被挑穿了血脈,士兵們被長矛刺入了身體,扎出碗口般粗大的窟窿。
我和匈奴人的巨矛陣越來越迫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作為巨矛陣支撐的匈奴人,他們一個個身體強壯,滿身血污,我分明看到有幾個身上插滿了鐵弩,已經死於非命了。
可是,他們的屍體依然牢牢地借助簡單的機械支撐著粗大的祁連圓柏;他們的眼珠已經爆裂,帶著污血漠視前方,用所有的信念阻擋著漢朝士兵的進攻。
不擅長步兵戰鬥的匈奴人,甚至不懂得用牛皮大圓盾,不懂得用車馬連鎖鋼甲陣列來保護他們自己身體的安全。每一個人都抱著必死的心守衛著種族在這裡的生存權。
這場戰爭,打得頑強,打得慘烈的,又何止是漢朝的軍隊?
匈奴人的付出,也是鮮血淋漓,慘酷絕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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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打算棄馬而逃,跑在我前面的霍將軍憑空一拉馬繩,一個黑色的矛頭帶著噴薄的血光將他的坐騎一下子挑穿,他戰馬的馬肩準確地撞在阿連的身上,我被他硬生生地連人帶馬撞飛了出去。
雖然,逃出了匈奴人的長矛,我面對的,是排列整齊的漢家士兵的衝擊。
他們的速度已經不允許一切發生變化,這是一種讓人窒息的迎面相向,一個個漢族士兵無法調頭,我在他們狹窄的縫隙中向後方逃去,卻覺得似乎隨時有自己人會將我撞翻。巨大的壓力讓我頭腦空白,呼吸衰竭,再這樣繼續穿行在漢朝士兵的騎兵隊裡,我就會喪失求生的能力!
身後忽然有人跳上了我的馬鞍。我當然知道是誰,這樣混亂的局面中,只有他能夠跳上來。
霍將軍在我耳邊道:「到我後面去!」我連忙把韁繩交到他的手中,從他的腰邊穿過去,坐到他的背後,雙手緊緊抓住他的甲衣。他一拉阿連的韁繩,阿連立刻精神百倍起來,銀色的長鬃彷彿小獅一般張揚,四個烏黑的馬蹄彷彿平地生起了旋風,連一身五花斑紋也好似古銅一般熠熠生輝。在千軍萬馬的左衝右突中,我發現,阿連其實是整個霍部最優秀的戰馬,它跟著我真是委屈它了。
我們的方向又調整到衝擊的正前方,霍將軍不顧危險,重新進入指揮的位置,重新進入了衝擊的最前沿。
我看到無數漢家士兵前赴後繼地向著巨矛陣衝擊過去,碰觸上的就是死路一條。可是,匈奴人不擅長步兵,不懂得利用車馬連鎖,文明程度的相對落後,是他們一個令人無法同情的悲哀。
單靠人力的巨矛雖然一開始有一些讓人震驚的效果,在霍部騎兵隊的不斷衝擊下,漸漸無法支持,出現了一個個失控的空點。漢朝騎兵立刻洶湧而入,將巨矛陣嘎巴嘎巴地不斷撼動著,漸漸撕裂成無用的碎片。
一旦進入騎兵作戰,漢朝士兵的信心重新拾回,戰鬥力再次高漲,再加上原先就埋伏好的三千士兵也高喊著展開了全面攻擊。
由於巨矛陣帶來的損傷,霍去病一旦掌握了主動,立即帶著憤怒,讓他的士兵展開最殘忍的攻擊,
匈奴人的步兵陣在騎兵隊如雨的馬蹄下,摧枯拉朽一般崩裂開來,如雪霰、如火滅、如煙消……
可是,狡猾的休屠王已經帶領著大隊人馬撤離了戰場。
我們雖然把休屠王的部落給予了重大打擊,但是,由於巨矛陣的突然襲擊,鐵騎兵被奪去了最寶貴的進攻時機,敵人的軍事力量並沒有得到徹底的撼搖。
月色下,看著大隊敵人的倉皇逃竄,不明地形的漢軍只能停下追擊的腳步。霍將軍為了防止敵人反撲,立刻調換了戰馬,帶著眾人重新在草原上開始了奔馳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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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奔跑,霍將軍下令全軍休息,吩咐準備吃飯,又召集高級軍官們到他的草地前。
我自己從阿連身上爬下來,心想:霍將軍在戰爭中成長迅速,他的對手也在戰爭中迅速地成長起來了。那些祁連山的圓柏肯定運過來不容易,休屠王部應當已經有了與他決一死戰的決心。
黑暗茫茫的河西戰爭,何處是盡頭?
「彎彎。」他背對著我叫我,我沒想到他會叫我,無意識地向後一縮。
「彎彎!」他轉過頭,「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
「那就好。」
我聽著他的話語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我想,這一場不順利的戰鬥一定讓他心有些亂。
趙破奴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自己的陣營,高不識也因疲憊微彎著背走了出來,幾個應召而來的軍官一看到霍將軍,立刻重新抬起頭顱……
霍將軍也看到了他們,坐在草地上,恢復了應有的平靜……
他們每個人看起來依然是這樣鎮定,依然似乎勝利在握。我的心卻有些酸酸悵悵的,
去病和他部下的交談已經開始了,他們對方纔的情況進行著分析,重新制定新的撲獵方案。
我心裡感到非常不舒服,站起來四處走動走動。士兵們都在休息,等著吃晚飯。他們每個人都衣甲不卸、刀槍不離身,戰馬的鞍轡也不曾鬆開。
這些天,他們都是這樣度過的,他們經歷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嚴酷陽光,經歷了祁連雪山的冰雪封道,更經歷了河西草場上一次又一次的血腥戰場。他們有些人為了軍功,有些人為了吃上飽飯,也有些人是為了向匈奴人討回家人的血債……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他們忍饑挨餓,千里長驅,承受著一般軍隊無法想像的艱難困苦來打這場孤軍深入的戰爭。
這十幾天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不管霍將軍下達什麼缺乏體恤的命令,這些士兵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下去;無論霍將軍作出什麼危險絕倫的作戰計劃,他們都會死戰到底決不退縮。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全身心地信任著霍將軍,相信他必然能夠取得最終的勝利,並且會將他們活著帶出河西。
霍將軍也一定很明白這些人跟著他的原因。這些天與霍將軍在一起,我覺得他比從前更珍惜他的隊伍了,他的每一次作戰計劃都以能夠用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為目標。那種不管不顧一夜奔襲數百里,直搗匈奴老巢,回來卻被大批敵人悲慘地堵在皋蘭山的事情似乎再也沒有發生過。
金泉湖邊那句「同飲第三碗,明日共生死」的豪言壯語還在我耳邊迴響,這是一種豪邁的激情,又何嘗不是一份沉重的責任?
戰爭的壓力越來越沉重,遲早,我也會成為他的另一個負擔。
誰能斷定,在那個瞬間,他放棄自己的坐騎不是為了救我的關係呢?
其實……話又說回來,我並不需要他把我像只金絲鳥一樣關在籠子裡的,這些天我也覺得很憋悶。
我踩著露水漸盛的牧草回到霍將軍他們這邊。
一個小小的篝火將天空映出一片淡淡的紫光,他們幾個沐浴在火光中,神色嚴謹,身軀如山,今天的一戰告訴他們,要以現有的兵力徹底收復河西,對於他們來說,是個困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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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柔軟的毛筆,在一根竹片上吃力地描著什麼。
「彎彎,你在寫什麼?」
我拿起來給去病看:「怎麼樣?」
他看了一下,撂開來嘲笑我:「寫得不怎麼樣。」他的神色已經一切說笑如常了,彷彿從來也沒有過對於戰局的煩擾,我明白他不想讓我擔心,也渾若無事地對著他笑。
我撿回自己的竹簡,我當然知道寫得不怎麼樣,雖然跟著小吱也著實學了一點兒「蠶頭雁尾點如豎」。我說:「不是問你寫得怎麼樣,問你寫的是什麼?」
他辨認著,湊近,湊近,再湊近……兩個眼睛鬥雞了……我在旁邊撇嘴,活該,我剛寫完他就亂扔,現在墨跡模糊了不是?還好,他開口了:「圜則……九重,孰營度……之,什麼意思?」
我心中一寬,將竹簡奪回來,從前小吱總說我寫的字無人能識。我說:「沒什麼意思。」這幾句是屈原的《天問》,霍將軍一個武人應當不會去讀這種浪漫詩人的作品,他連這麼不熟悉的內容都可以認出來,那我就不必擔心了。
半日後,我得空便偷偷離開了霍部。
我褪去漢族軍隊的士兵服,穿上一件自己帶來的白色夏布衫子,騎著阿連開心地走在大漠中。
——一炷香後,去病會接到自己的傳令兵遞給他一片五根竹片穿成的信簡。
上面用我那歪歪斜斜的漢隸寫著:「河西之戰,前途艱險,跟隨在左右,終難免煩擾分心。不如自此別過,待將軍全勝之日相會在隴西。」
手握黑色的皮韁繩,阿連銀色的馬鬃在我的裙邊颯颯飄動,我對阿連說:「阿連,我帶你回隴西,這打仗的遊戲我們不玩了!」
阿連搖頭甩開一隻討厭的飛蟲,載著我向遠處奔去,大漠上乾熱的風將我吹得衣衫飄搖,黃沙連天中,我如同一隻雪白的紙鷂子,放飛到了遠處。
我在想,那個山洞中的漢朝女人,都能夠視穿行河西草原為平常。我從小到大受過那麼多的技擊訓練,何苦要淪落到龜縮在一個男人的庇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