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在耳邊發出悶悶的聲音,頭髮上的泥沙已經被這一潭清水洗滌得很乾淨,在水中飄散得仿若長藻。
我在水下睜開眼睛,透過清清的水面,我看到湖水倒映的藍天白雲中間有一張模糊的臉。
戰後很多士兵都需要調整休息。我好不容易找到這一個可以單獨沐浴的清水潭,霍將軍親口答應過,保證不讓人過來騷擾的,還派了幾個信得過的士兵守在不遠處。只要冒出頭,我就可以看到作警戒的士兵頭上的鶻毛,在風中飄舞。
他自己怎麼可以過來呢?
我兩隻手在水底打起一團波瀾,忽然從水底竄出來,抄起一大團水往霍將軍身上打過去。
「哎呀!」他抬手試圖擋開,卻已經全身濕漉漉了。
我急忙沉入水中,準備逃掉。他早已欠身過來,一把抓住我肇事的手臂,似乎要把我從水裡拖出去。這下子我可真的緊張了,在水中拚命掙扎:「放開!放開!」
他不放,還仗著力氣大,把我一點點往上提。我情急無奈之下,索性竄起些,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因要迫著他放手,咬得又狠又穩,縱然他皮厚肉糙也難以承受,終於將我一把放開。
我獲得機會重新沉入水底,可是想想自己這樣埋在水裡怎麼呼吸?記得在左側有一叢蘆葦葉,我在水中轉個身體,鑽入了蘆葦叢,這才將頭濕漉漉地伸出水面,隔著青紗般婆娑的蘆葦葉向岸邊看去。
岸邊他捂著被我咬出血的手腕,笑道:「彎彎,你也太狠了一點。」
這叫咎由自取!
「你怎麼可以來?」我質問他。
霍將軍坐在湖邊,手插在水裡洗去滲血,臉上的笑容純潔得連白雲都會相形自慚:「我來看看你的防護工作怎麼樣?」
「防護工作不是歸你管嗎?」我看著他的手腕說,心裡勸自己千萬別覺得後悔,反正他也是活該的。他現在這種行為根本就是在監守自盜,哪裡有半點大將風度?
「所以嘛,」他很正經地看著湖對岸的一帶黛山,「來檢查檢查。」他還盤起腿,擺出來的架勢就是這個「檢查」工作不是一會兒就可以結束的。
「現在檢查下來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低下頭,「彎彎,上來,別老泡在水裡。」
「那好,穿了衣服就上來。」
「好啊。」人家很從容地點頭表示贊同,但是身體沒有動。
我好脾氣地等呀等……
不動……
我繼續好脾氣地等呀等……
還是不動!
忍無可忍了……
「霍去病,你能不能迴避一下?」盡快走開讓我早點上岸穿上衣服!
「快點起來,那裡怎麼好像有人?!」他霍然站起來看著前方,我驚疑不定,這裡是戰區,縱然有前幾天的長途轉移為掩護,縱然現在有他的斥候眼目密佈,保證大部隊安全,我還是清楚不能夠隨便放鬆警惕的。
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詐我呀?
「彎彎,你快點!」他還催促我。
我的衣服在他的身邊團成一團呢,我說:「你在訛我吧?我才不起來。」我把身體埋在水裡,碧水綠葦間,如一條雪白的游魚。
「你有什麼好訛的?」他抓起衣服丟給我,「快點,跟我過去看看。」
我在蘆葦叢近岸的地方找到了一塊石頭,坐上去匆匆忙忙穿起來,一轉身,霍將軍已經在身後了,他拉起我就向遠處那一抹黛綠色的平巒跑去。我叫:「我還沒有穿鞋子呢。」
他打一個忽哨,他的坐騎從不知道什麼角落衝了出來,他把我放上馬,自己也跳上馬。
「我沒有鞋子,等一會兒爬山怎麼辦?」我看著自己的光腳丫。
「嗯。」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早已信馬而馳。
風愜意地吹來,馬兒跑得輕快,在那微微起伏的草原上,我們如同輕舟穿過波瀾微動的湖面。
我坐在馬前四處張望了一下,哪裡有什麼人?
我就知道他在詐我玩兒呢,只是想把我帶到相對獨處一點的地方。
我們兩個除了雪山上的那一次親近,平時嚴謹得很。
我們之間保持距離,這是有客觀原因的。
為了不在草原上留下太多駐紮的痕跡,也為了突襲行軍的方便,我們的這個軍隊沒有正常駐紮建營的習慣,總是將領與士兵們一起天為幕帳地為床,打到哪裡睡到哪裡。當他的大部隊開始休息的時候,從天上俯瞰,就像一個規模宏大的乞丐群落。
把個部隊搞得這麼沒有氣質,這當然是他這個為將之人的失敗。
我常常想,這樣辛苦的打仗和這樣草率的行營,雖然為長途奔襲作戰提供了保證,可是也將士兵們的生命隨時暴露在風寒、疾病、飢餓的邊緣。我想,這也是他力求河西之戰速戰速決的原因。
那矮矮的山巒已經近在眼前了,一望平川的草原上,這片突起顯得分外優美。走近了看,覺得這山越發沒有高度了,只不過是一片枝葉茂盛的小樹林。
七月下旬的小樹林正到了最繁盛的季節,那裡幽幽深深,彷彿另有天地。
「人好像就在那個裡面,對吧?」我故意附和著霍將軍方纔的胡說八道。
他先是一愣,旋即明白我是配合他的遊戲,樂了。一拉馬韁繩,帶著我走進了樹林。
林子裡越走越暗,那濃密的枝條層層密佈,令人感到似乎走進了一個深邃的時空之路。明明知道我們之間不過是在玩一個遊戲,我還是有些緊張地拉住他的手臂。
一根旁逸的樹枝迎面撞來,我急忙抬起手擋在他的額頭前,他已經將樹枝撥開,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隨即分開。
樹林裡低垂的樹枝越來越多,林間騎馬多有不便,他一根接一根,不斷打開掃向我們的樹枝,馬也開始越走越慢了。最後,再也不能騎馬了,我們只能下馬。
下馬的地方碎石嶙峋,我光腳站在地上如在針尖跳舞,一步兒也走不了,這讓我們的這一次約會變得有些舉步維艱。
「我的鞋子呢?」我希望他會替我帶著鞋子。
「大約丟在湖邊了。」他把坐騎的韁繩在樹幹上拴緊。
「那就回去吧,」我又試了試,真是不能走路,「沒有鞋子我怎麼辦?」我跳到一段稍微平整一點的樹根上,背靠著一株山木櫸,這才算站穩了一些。
他拴完馬,朝我的方向看了看,走過來手撐在山木櫸上,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彎彎,你老擔心你的鞋子做什麼?」
我真後悔自己靠在樹上,現在連退的地方都沒有,我微側過頭避讓開他的呼吸:「一個士兵沒了鞋子,匈奴人來了怎麼逃?」
「哈!」他看著天,乾笑一聲,「原來是想著要逃啊?」
我心想,逃的就是你!
我的腳摸索著,在樹根上新找了一個落腳點,準備說幹就幹,從他的面前躲開去。
「你等著!」他忽然低下頭,動作如蒼鷹撲食一般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個沉重而迅速的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離開我有一段距離了:「我去找塊能坐坐的草地。」
我幾乎跌下去,手指緊緊地摳進了樹皮。
那不足一秒的碰觸,帶來此時心湖蕩漾的意亂情迷。
過了很久我才回味過來這個吻,也許是因為剛剛沐浴過,他的嘴唇涼而柔軟,有一種水般清爽的氣息。我緩緩順著樹幹坐下來,蜷縮在樹根上。我不知道正常的女孩子在感情走入這個時刻該是怎樣的表現。
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面前白茫茫的。
我在走一條不適合怪物的道路,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平心而論,不和任何人有太深的心靈交往,與世隔絕般的孤獨,這樣的處世原則曾經帶給我莫大的安全感,保證了我從小到大沒有受到太多的傷害。
可是,自從遇上他,他一直在帶給我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令我不斷想信任他,甚至很想把自己交給他。
究竟哪種處世原則能夠令我少受傷害?我不知道。
碎石踢動的聲音傳來,我知道霍將軍故意走得這麼重,告訴我他回來了。我重新從樹根上站起來,白色的深衣裙裾在樹幹上被風吹出輕輕的簌簌聲,安寧而嫻靜。
霍將軍已經走過來了,那陽光從樹林上空紛紛灑灑落下來,碎金滿地,在他身上構成了斑駁的跳躍。
我望著他,笑容不由我控制地綻放開來,彷彿我的心思從來沒有出現過一絲動搖,只是一直這般癡癡地等著他。
我明白了,有些事,有些人,身在其中,你真的是無法選擇,也無力抗拒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去做那些令人頭痛的選擇了。
「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了?」
「上來。」霍將軍把他寬闊的後背借給我,「林子密,馬過不去。」
爬上他的背所花的力氣,如同上了一座山,我氣喘心跳好不容易將手臂環住了他的肩膀,他說:「頭低一點兒。」我低下,側過臉貼在他的背上。
他穿的是平常一直套在身上的甲冑,經歷了酋塗王、單桓王聯部的血戰,這件盔甲有洗不去的硝煙和宿血的味道。如果不是這些氣味的提醒,此時的我,一定早已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我按捺下滿心的歡喜,告訴自己,現在的溫馨只是兩戰之間小小的插曲,我應該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好好享受這片美麗的河西小樹林。
前面的樹林果然更加密了,樹枝不斷垂掛下來,我為了防止頭面被刮傷,便將身體更為緊密地貼近他。
經歷了在長安城半年的安逸生活,我自己又長大了一些。他走了幾步路,發現了兩人身體貼合時,我身上那柔軟曲線與他堅實後背產生了奇妙的摩擦,悄聲地笑了。我起先沒有想到這些,還問他笑什麼。他不說話,故意在行路中上下聳動我的身體,我也發現了,忙把背弓起來一些,收起一個手護住胸口。
他笑得越發深了,笑聲從他的胸腔裡傳來,隆隆震動著我的身體。
「你這樣累不累?」他問我。
我搖搖頭,想到他看不見,補充道:「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他見我倔著不肯放鬆身體,便說道:「馬上到了,就在那片白樺林邊上。」
路途確實很短,一片色澤素淨的白樺林出現在山木櫸林的後面。林間盛開著西北草原上特有的紫色苜蓿花,風一吹,帶著花粉清香的味道佈滿天空。
他把我放下來,我和他並肩坐在白樺林下,聽那細碎的葉子在林間,伴著雲雀而歌唱。
硝煙彷彿已經離我們很遙遠,河西好像不再是個戰場了。我不由發自肺腑道:「這裡不再打仗了,多好?」
霍將軍被我這幼稚的和平嚮往逗笑了:「仗還是要打的。等到河西納入了大漢朝的版圖,」他把手合在我的手背上,說,「這裡就不會再打仗了。」
我反指握住他的手掌,食指細膩地摩挲著他滿是刀箭薄繭的掌心:「霍將軍,你看……」
他打斷我:「你怎麼叫我霍將軍,聽起來怪怪的。」
「有什麼怪的?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麼叫的。」我不服氣。
「第一次?你把自己弄得像個匈奴小孩,還有臉提!」他對我的第一次出場很不感冒呢。
「那叫你什麼?名字這麼難聽!」我故意挖苦他。
「那是皇上給我起的。」他說話的樣子彷彿有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提起皇上他似乎神采特別熠然。
我想起那個在建章宮脂兮殿中,當著我們一堆伴舞姑娘,把李美人弄得跟野貓叫似的中年男子。我別過頭:「水平真差,起這樣古怪的名字。」
「那是有緣故的,」他說,「我四歲的時候,母親帶我進宮。那時候皇上正在發燒,被我哭聲一驚出了身汗,病就輕了。皇上很高興,特地召我姨母將我帶去面聖。聽說我尚未起名,便賜了這個名字。」
「四歲還沒有名字?」我笑話他,我1歲的時候,還好歹有個編號。
他臉色有些發暗,我想起他們這個朝代給男孩子起名字是十分慎重的事情,通常都必須由自己的父親來命名。長安城裡的傳言從來就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早已聽說過他身世不太明朗,他的母親衛少兒懷孕的時候便被拋棄,他的生父根本就不願意認他們母子。
見戳著他的痛處了,我忙一頓天氣花草的話語,將這個話題岔開。
可是,他是一個心思非常沉的人,我胡說了一通後,他很鄭重地告訴我:「彎彎,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知道……」我望著他,說不出是喜還是憂。我願意看到他意氣風發站在千軍萬馬前發號施令,也願意看到他對著自己的部下略含調侃,唯一不願意看到他這樣面對自身的遺憾,更何況這還並不是他自己的錯。
陽光依然還在明媚,樹林依然還在歌唱,方纔的輕鬆快樂去了哪裡了呢?這是一個值得珍惜的午後,我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麼快樂。
「去……病。」我遲遲疑疑地喊了他一聲。
「嗯?」他揚起頭。
我又叫了一聲:「去病!」我明白了,這個奇怪的名字是大漢朝最尊貴的男人賜給他的,他正是從那一天起,從一個最卑賤的奴產子開始漸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所以他以此為豪。
他問:「怎麼?」
我笑著叫他:「去病!!」我第一次對那個給他起名字的男人有了一點想探究的興趣。那個在我眼中荒淫好色的老男人,憑什麼得到霍去病如此由衷的感情?
我又叫他:「去病!」
「幹什麼?!」他煩了。
「我習慣習慣,以後好這樣叫你啊。」我抓起一把草,yu塞在他的衣領裡。他的反應何等迅捷?我的手還沒有到,他已經捉了上來,我的手腕在他的指掌間翻動數回,把草一散,弄了他滿頭滿腦都是,笑著爬起來返身向白樺林裡跑去。
陽光溫暖,山花盛開。
我在白樺林裡繞著樹幹躲避他的追趕,我如一隻長著白色蓬鬆尾巴的小狐狸,在密密的樹幹間靈活地穿梭著,忽左忽右,有幾次他的手指已經碰到了我的衣角,卻被我躲避開。歡樂的笑聲佈滿這個午間的樹林。
草地也有碎石,正在我得意他追不上我的時候,腳邊蹭上了一塊石頭,我疼得叫了一聲失去了平衡。去病已經追了上來,一把抄住我的腰。好不容易捉住我,他不肯輕易放手,手臂有力地圈住我的腰肢,手掌將我的身體緊緊按在他自己身上。
他把我用力轉回去,這更是豐盈馨香,擁有滿懷。
少女剛剛成長起來的楚楚身軀,對他來說彷彿初開的蓓蕾,新鮮飽滿,美不勝收。他對我來說,卻沒有什麼強烈的感覺,他身上的甲冑令我對他有一種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盔甲與我之間的隔絕。
他把我輕輕推開:「彎彎,現在……不太……」他找不出適當的詞語來解釋這種狀況。
是,我明白。
數十里外,也許就有匈奴人的大部隊在向我們的軍隊無意識地靠攏;數里外,也許就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對我們這支去向難明的軍隊進行地毯式的搜查;過不了多久,也許就會有大漢朝的響箭響起,催促他回到軍營。他和他的部將軍卒們,都是十二時辰盔甲不離身;他們麾下的數萬軍騎,都是二十四小時馬不卸鞍。
白樺林的約會,終究只是一場旖旎的水中花,鏡中夢。
「不過……」他看著我鮮澤紅潤的嬌唇,捧起了我的臉。
真正令人眩暈的時刻開始了……
我把頭向後撤開:「有人。」他也抬起頭,皺起濃眉:「能是什麼人?」我們彼此對望一眼,若是換了尋常戀人,這種時候一定早已將一切拋於九霄雲外,可是,他清楚他身上的責任,我明白戰場生存的危險,我們不約而同依然保持著一個戰士應有的警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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