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我們踏上了翻越雪山的道路。
戰馬已經不能再騎了。一萬士兵,兩萬五千匹戰馬,行走在冰骨嶙峋的祁連山鳥道上。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山之巔,我們一步一滑地行走在冰天雪地中間。
嚮導古欽洛伊是河西第一戰時候投降霍去病的匈奴人。他是一個小部落剽悍的頭領。在一場血光交錯的頑強抵抗後,這位匈奴族勇士最終跪倒在冠軍侯的戰刀下。
現在的古欽洛伊是順從大漢朝卑微的匈奴兵,沒有人知道霍將軍是如何收服他的,他的戰友全部死在霍將軍的手下,只剩下他一個最驕傲、最強悍的人,卻彎下了雙膝。這就如同,沒有人知道霍將軍為什麼這麼信任他,讓他把隊伍帶上這座雪山巍峨的祁連絕道。
軍紀嚴肅,可是,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在暗自猜測,那個面目陰沉,肌肉糾結的匈奴男人,會不會包藏禍心將我們帶上絕路?
鐵刃破冰,忍饑挨凍,步履維艱。白天的寒冷雖然徹骨,卻還不算太可怕,徒步中,我們迎來了雪山上的明月東昇。
昨晚照耀我們睡眠的皎月,在直通天庭的雪山山頂上靜靜移轉,變得遙遠而冷漠。它站在絲絨般質地純厚的天空中,用冷傲的目光掃視著我們這一支歷經千里、已經精疲力竭的漢家軍隊。
這是一枚見慣了匈奴族彎刀健馬馳騁荒原的冷月。它那冷冷的光芒好似在問我們:這裡是你們的戰場?還是你們的墳墓?
人們尚未做出回答,霍將軍已經傳下命令:今夜不能在雪山上過夜,必須連夜過雪山,這樣才能與高不識他們準時會合。
火把點起來了,一條長長的火龍從山頂一直延綿到山腰。
整整一夜的行走,火把漸漸燃盡,天空漸漸發白,人們的意志也如同手中逐漸變成灰燼的松木火把,被冰雪一點點消磨殆盡。
北麓快到了吧?
北麓快到了吧?!
北麓快到了吧?!!
古欽洛伊的亂眉下,是一雙鷹隼般無情犀利的眼睛。他傲然挺直身體,把這些士兵內心湧動的不安交到霍將軍的手裡,霍將軍用肯定的目光讓他繼續前進。
就在此時,天雲突變,風雪襲面!
夏日六月的荒雪在祁連山的高處呼嘯翻捲,它們似乎要用陰沉萬里的高山寒雪為匈奴族人做出最後的庇護。
站在天雲暗滅的風雪之中,站在道路迷失的皚皚白雪中,神經已經脆弱到了頂點的軍士們絕望地感到,將軍正在匈奴嚮導的指引下,將自己的上萬部眾送上昏暗的黃泉路。
沒有人號令,沒有人指揮,長長的隊伍詭秘地停止在了祁連山風雪飄搖的巔端,站立在了人馬倒下的雪路上。沒有遇上敵人,大家的士氣已經降落到了最低點,彷彿不需要戰鬥,我們就會葬身在這一座雪域神山傲慢的白色袍裾之下。
霍將軍感到了危機。他的劍眉一沉,策馬高山。他用自己最親密的戰刀破開風雪,向著祁連山最高最冷的地方衝去。
我和趙破奴站在他留下的馬蹄印中,趙大哥繼續指揮著大軍前進,卻如同老牛拉著一把發鈍的巨犁,無能又無力。我回過頭,看到霍將軍的背影在風雪交襲中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瘦骨冰稜的祁連山鳥道之中。
將軍扔下自己的大軍,去了何方?我轉身看向那領路的古欽洛伊,驚駭得看到他的雙眸中含著兩點瘋狂血紅的火焰!
我知道當初選擇雪山嚮導的時候,霍將軍挑了十幾個熟悉祁連山的匈奴人去問話,他最終選擇了古欽洛伊領路,也許是有他的用意的。
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一聲戰馬的長嘶,裂破祁連山的雪海天空。一萬士兵抬起頭,只見昏黑的半空中,陡然升起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
是霍將軍舉著火把、駕馭著他那風鬃霧鬣的駿馬,高高站在了冰雪澆鑄出來的絕壁懸崖上。
這火把特別明亮,分外耀眼,讓天空的一切呼嘯都在那個瞬間暗啞下去。
霍將軍站在冰雪最高之巔,俯視著自己的士兵。彷彿在告訴他們,前面有路,不要退縮!士兵們的眼前重新清亮了,他們腳下的道路又變得平坦起來,利斧破開堅冰,長矛挑開倒掛的冰稜。沉寂的隊伍在冰牙交錯的絕道中,重新開始了移動,一寸漸至一尺,一尺漸成一丈,高處的火把照耀下,隊伍終於順利前進了。
風雪無情地撥弄中,粗大的火把點完了,霍去病取出自己御寒的毛氈繼續點。毛氈點完了,他又點燃了自己的大氅。
風厲厲,雪蕭蕭,雪花在霍去病的火把前,籠罩出一片帶暈的光華。他站得最高,他也應該最早看到神山雪霧的天開雲散。
初生的萬縷陽光如同光幕一般從長天的深處橫空而現。雲海翻騰,匯聚成一尊巨大純白的身體在光幕中緩緩升飛,最終,站立上萬年雪山的連雲絕頂。銀髮翩飛,白衣垂拂,廣袖臨風,風神瀟散。這是造化幻影,還是祁連山大神顯出了金身?
薄薄的雲嵐在大神的身邊氤氳,七色的彩虹化作他身後的神光。白髮的巍巍大神低下頭,微笑著與霍將軍的眼睛遙遙對望。
霍將軍好似也被這場雲山變湧的壯美奇觀震撼了,感動了。他站在這個最冷最烈的地方,出神地注視著這片日出東方的神秘雲海。此時,天將放明,日月交替。金烏寒蟾,悄然現身,雙雙在將軍的身邊彼起彼落。
孤峭的冰崖之下,我看到了令我終生無法忘懷的場景:那遼遠的長空變幻出玄妙的色彩,煙靄霓霞從將軍的身上璨然綻放,映紅天空;他那身薄盔薄甲似乎染滿了黃金的色彩,折射出萬丈光芒;他青春傲然的身姿,如同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將整個祁連山絕頂,照耀得如同沐浴在明亮柔和的天界神光之中!
那個心機莫測的匈奴嚮導古欽洛伊癡癡地看向祁連山高處,他眸中的紅芒忽然凝結了,消失了。
風雪中,這個強壯驕傲的匈奴嚮導淚水縱橫,冰凝滿面。他顫抖著雙手,緩緩匍匐跪倒在冰雪封山的祁連山路之中,向著祁連山絕頂上的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族的長跪大禮。
在匈奴人的世界中,這樣的大禮從來只贈給匈奴族最尊貴的勇士。
今天,他在祁連山大神的感召下,將這最崇高的敬禮獻給了這位年方弱冠的異族少年——霍去病。從此以後,他是祁連山大神選定的金甲戰神;從此以後,他就是他們心目中的蒼狼之神。
風雪消退,烏雲潰散。
雪山上,青冥廣漠,浩然無底。接下來的路程,我們走得很平靜,走得很沉著。
面前的道路依然崎嶇,腳下的冰雪依然凌厲。士兵們的手被鋒利的冰塊擦破,就用破布隨意地包裹;士兵們的雙足被寒冷凍出了黑斑,還在不停邁動。
此時,我們這支長長的隊伍裡充滿著一種聖潔的氣息,我們彷彿不是去殺戮,不是去征戰,而是去天堂做一場虔誠的祈禱。我們心中的恐懼、擔憂和害怕都被祁連山神聖的雙手一一抹平,只剩下了如同萬年冰山一般冷硬至極的剛毅心靈。
古欽洛伊依然走在隊伍的面前,他桀驁不馴的脊背已經彎曲,他蓬亂如怒獅的頭顱始終低垂,他那鷹隼般犀利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他曾是部落中最英勇的戰士,他曾經是部落中一個尊貴的小王。短短的數個時辰,他彷彿剛剛在一場凶險異常的交鋒中敗下陣來。他陡然老去了十幾歲,他變得乾枯而無神,似乎失去了生機。
沒有人知道,霍將軍為什麼能夠走險路而不迷失,長安城的人們將這個事情解釋為「軍亦有天幸」……「幸」者,偶然而得之,哪有一而幸,再而幸,三而幸的道理?
經過了與霍將軍這番不見刀槍的交鋒,古欽洛伊也許知道霍部不失道的原因了。可是,他的無聲如同岩石,把一切都化作了雪山深處無人可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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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匈奴人嚮導古欽洛伊的帶領下穿越了雪川,來到了位於山丹草場西側的哲薩爾大峽谷。經歷了雪山上的連夜趕路,戰士們需要休息。
但是,領兵的將軍,先行的斥候是不可以有休息時間的。
霍將軍斜靠在一塊淡紅色的岩石上,濃黑的眼睛微微半閉著。他的士兵們橫七豎八躺在身後,彷彿螞蟻群一樣鋪滿高高的山崖。不時有先遣的斥候隊員往來穿梭,傳送著穿越祁連山以來,河西草場的第一手資料。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酋塗部落就在前方,它與羼也王、單桓王、籍羝王、羌若部落、先零王等七八個大小部落組成一組軍事力量。他們以雁柱排列,任何一方受到騷擾,立刻就會得到各部落的響應回援,將我們拖住。」趙破奴分析了所有戰報,得出了結論,「從掌握的資料來看,這裡軍事裝備最好,戰鬥力最強的應該是酋塗王部和單桓王部,他們都是由身經百戰的匈奴職業軍人組成的軍事型王部。」
李敢蹙緊眉頭,正在仔細研究斥候新描繪的河西匈奴兵力分佈圖:「他們吸取了上次被突襲的教訓,把原先零散的部落分佈變成了一個完整的防禦系統,人數也比我們多。另外,匈奴人機動性比較大,真實情況很難搞清楚。」
「你們……」霍將軍終於開口了,他的眼睛睜開,亮芒閃過,卻看向我,還微笑一下,「說說你們破敵的想法。」我尋了一根深綠的草含在口中,既然幫不上忙,我就單膝著地,如一隻石貓兒似的非常安靜地縮在邊上。
李敢道:「高不識的隊伍說好在這裡匯合,斥候已經傳來消息,半夜應該可以會合。我們可以跟他打一次配合奔襲。」高不識部人數為六千,為了方便穿越雪山,他們走的是另一條雪山之路,但是穿越的速度要慢一點。
趙破奴點頭:「雙方合兵,我們的人數還是少於酋塗王部。不過,我相信我們士兵的作戰能力,應該可以拿下這裡。」
「拿下的不光是這裡。」霍將軍說,「既然酋塗王部可以和羼也王、籍羝王、羌若,單桓部落他們組成一個軍事防禦系統,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會跟河西草原東面的休屠王部他們組成一個大型的軍事系統?」
經他一提醒,李敢、趙破奴,還有其他幾個高級將領一下子愣住了。僕多深目虯鬚的匈奴人臉上佈滿擔憂:「河西東面部落應當有休屠王部、渾邪王部、鷹庇千騎部、大當戶銅離親列兵……」他肯定地轉向眾人:「不會少於七萬的匈奴主力軍隊。」
眾人的臉綠了,只要被酋塗王這裡的幾個部落拖延的時間略久一些,就會陷入整個河西的兵力部署包圍圈裡。現在,他們把戰線縮小,隨時可以支援被漢軍突襲的部落。戰前的臨時會議上立刻氣氛變得相當沉重。大家都感到了莫大的危機——整個河西根本不是皇上口中疏於防範的肥肉,簡直是塊大鐵板!
還打什麼打?簡直就是來送死的!眾人一片沉默,眉頭低沉,頓時沒了士氣。
有人咒罵開來:「他娘的公孫敖,一萬人馬居然走不過來!」李敢緊緊抿住嘴唇,額上的青筋暴了兩下:這裡面當然也涉及到他父親的事情。
霍將軍冷冷的目光掃過那罵娘的人:「提他做什麼?有他沒他不是一樣打?」那罵人的名叫湯和鍥,是個千夫長,三十多歲的年紀,鐵塔般壯實的身體,一雙暴目顯示了他的火爆脾氣。聽到霍將軍指責他,湯和鍥重重哼了一聲。李敢別過頭,手掌握起一個鐵疙瘩般的拳頭。趙破奴還在低頭細看那不知道準確不準確的地圖。
看著他部下的失態,我繼續無聲地咀嚼著口中略帶澀意的嫩草……
霍將軍忽然把手一伸,將我叼在嘴裡的那根青草從牙齒縫裡拔了出去。
「哎呀!」我猝不及防,草把我的牙齒拉痛了。那草兒帶著我的口水滴滴答答被他帶走,我又氣又羞,出手去搶。一個女孩子被弄得口水橫流,這多丟人哪!
塵土翻飛,草葉碎裂,乒乒乓乓眨眼間,在眾將官的瞠目結舌之中,我們已經拳來腳往、出招拆招、交手數個回合。我終於搶到了那根沾滿口水的草莖,腳底下使一個「滑」字訣,保持跽坐的姿勢,順著草叢平平滑出三米之遙,雙手一劃,手指示威般地將地上的草葉「啪啦啦」地抓斷,這才定住身形滿是怨忿地看向他。
霍將軍故作秀氣地掏出一塊帕子,慢慢擦拭手指上的口水:「我說彎彎,你怎麼還在亂啃東西?這草有毒怎麼辦?」
我飛了個白眼給他,草有毒沒毒我自己不會判斷啊?
霍將軍對我一勾手指,眼神曖昧:「彎彎,過來。」自從在金泉讓我有了台階下以後,他也不顧忌我那個「特使」的身份,只管肆無忌憚地到處讓人知道,我跟他的親密關係,算是把我的清白名聲給徹底毀沒了。
他得到的好處是,他手下的兩萬男人,沒有一個敢正眼看我,更遑論開口搭訕了。
我麼……沒有任何好處。
我看著他勾起來的手指,遲疑了一下,充滿戒備地盯著他。他也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兩人對峙頗久,他又道:「過來啊。」我只好乖乖服從命令,來到他的身邊,還是擺出一個隨時可出擊的動作,眼睛不時向他逡巡,必要時準備自衛。
他轉頭叫了個傳令官,叫來郭元、羅堯、關雲飛,以及廣雲軍司解昭,破陣假軍司雲柯,關東騎督荀郅,最後,還添上了百夫長徐自為。他道:「彎彎,這七個人會圍住你,不管戰場如何混亂,一定要跟緊他們。」
笑話,從小到大只有我保護別人,哪有別人保護我的道理?當我弱智啊?
「他們不會願意的。」我說,「他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保護女人的!」
「諾!」七個傻瓜同時跪下,「卑職等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會保證彎彎姑娘的安全!」霍將軍帶著一點驕傲與自豪瞄了我一眼,好似在說:小傻瓜,他們都是軍人,令行禁止是基本的素質。
我扁著嘴巴無可奈何:「我不要他們!」七個自以為是人才的保鏢很不屑地扭轉頭。我嘀咕:「哼,說不定他們還不如我呢。」七人怫然不悅。
霍將軍斥道:「彎彎別胡說!他們都是大漢朝的精兵強將,哪能不如你一個女人呢?」我嗤然一聲,他分明話裡有話拿我當槍使呢。
眾默然。
處置完我的安全問題,霍將軍突然又問大家:「你們小時候有沒有給毒蛇拔過牙?」眾人一愣,我也怔住:這個男人的思維跳躍起來簡直是天馬行空,毫無邏輯可循。大概想到我方才皺著眉頭按嘴的樣子,有幾個略活潑一些的便笑了出來。霍將軍也忍不住露齒而笑,又故意正色問:「徐自為,你怎麼弄的?」
霍將軍手下的人絕大多數比他大一點,如李敢,約比他大個仈jiu歲,趙破奴也要年長他五六歲的光景。唯有徐自為跟他年紀差不多,圓圓的臉上,一雙小眼睛非常靈活。雖然年輕,他已經是個百夫長了。他說:「先捏住蛇的脖子,用一個布條放在它的嘴前,蛇就會咬住布條,然後,一抽!」
他比劃了一個幅度很大的動作,我打了個冷戰,剛才霍將軍的動作跟這個簡直一模一樣,我的牙齒更加疼了。我狠狠盯著他們兩個人,一看就知道小時候一定都是皮得拆天的搗蛋男孩子。
趙破奴領悟:「把酋塗王部當成河西匈奴的毒牙?」
李敢點頭,他考慮作戰佈署更詳細一點:「這一仗要打得狠!拔了牙的匈奴人,人數再多也會心生畏懼,然後再逐個擊破。」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似乎恨不能現在就去拚殺一番。
霍將軍點頭:「說得好!這一仗要麼別打,要打就要殺破他們的膽!」李敢、趙破奴、湯和鍥、徐自為、僕多他們一個個翻身跪倒:「卑職誓死追隨將軍!」他們古代軍人說這種話熟練得發溜,跟演戲似的。
霍將軍笑道:「再等一會兒。我們的士兵還沒歇夠,等歇夠了我們一起狠狠打!」他展開斥候新畫的河西地形圖,「有一些細節我們再商榷一下。」
「諾!」
……一堆我聽不懂的軍事名稱,還有一大堆搞也搞不懂的古代地名,從霍將軍嘴裡辟里啪啦跑出來,然後,其他將官也辟里啪啦回敬過去。
我發現霍將軍可能真的很有戰場天分,祁連山北麓的地圖他們剛到手不久,他已經可以做到即使不看地圖,哪裡可以駐兵、哪裡可以屯馬,何處適合設伏,哪裡可以打衝擊,他都能夠說得頭頭是道。甚至,從何處到何處,行軍需要多少時間,他也可以估算出來。
應該說,霍將軍無論參戰次數,還是在河西的生活經驗,乃至自己的歲數都不及自己的部將。照理說,這應該是他的弱點,可是,我現在卻看到,他和他的屬下有一種微妙而有趣的關係。
正因為霍將軍的資歷淺,李敢、趙破奴他們更不肯在一個只能做自己小輩的年輕人面前,顯得自己年歲虛長,一無用處。他們見霍將軍一處處說得有來有去的,也紛紛殫精竭慮地在他面前展示自己運用戰術的能力,調配兵馬的才華。不僅如此,霍將軍說話的時候,還有一種胸控全局的從容鎮定,讓一切戰術戰法,始終融於一種面向整體戰場的有效統一之中。
河西第一戰的時候,他只能夠算是一個勇於冒險的獨行俠,短短幾個月,他已經成為了懂得運籌帷幄、協調將領的將帥之材。他們越談論越起勁,不知什麼時候,眾人心中的沉重完全煙消雲散了,聲音裡充滿了臨戰前的激動與興奮。
我看著這麼一大堆的狠角色,扎窩子地湊在一處,對著河西這片大草場殺氣傲然、磨刀霍霍的樣子……可憐啊,匈奴小兄弟們若還能活下去,兩千年後也能算五十六個民族中的一朵小花,還能享受少數民族特殊待遇……可惜……
「彎彎!你的表情怎麼那麼古怪?」霍將軍問我。
「哪有?」什麼叫表情古怪?我一攤手,「我沒有表情。」
「哦。」他繼續投入工作。
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霍將軍抬頭看著天空。天空被染上一層燦爛的金紅色,隨著雲嵐的波動,明黃、朱紅、曙紅、濃紫、流金各種色彩佈滿天空,舒展流暢。
「報告霍將軍!」一名軍士來報:「古欽洛伊逃跑了。」
「什麼?」我悚然而起:那個匈奴嚮導?那個帶領漢朝上萬將士穿越雪山的人,他竟然在這樣的時候跑掉了?
霍將軍聞言,只是對大家點點頭:「古欽洛伊是不會把刀插進他族人身體的。」高不識、李敢等幾個人唧唧哼哼,很沒見解地附和著他表示贊同。
我是他們戰局佈置的局外人,我看著他們無所謂的表情,只覺得心驚。他們大約也明白,這個匈奴人並不是誠意歸降的。
趙破奴、李敢、高不識他們的注意力早已略過了古欽洛伊,轉移到軍隊的詳細部署上了。一切商議停當,軍士送上幾大袋馬奶酒,這是匈奴戰場上的繳獲品。
霍將軍左手拿起酒囊,穩穩地傾倒在酒碗中:「大家自己來。」將酒囊扔到趙破奴的手中,趙大哥接住,熟練地傾倒出一碗酒,又扔給高不識,他們一個個自己斟滿酒碗。等到他們紛紛端起來的時候,霍將軍已經等了他們一會兒了,他的眼睛望著遠處的草原,說道:「山丹草原的牧草真不錯,回去以後一定稟明皇上,把軍馬放養在此處。」
說完這話,他自己先笑了,一口氣喝下那碗馬奶酒。他的部下也跟著笑起來,他們的笑容自信而豪壯,彷彿山丹草原已經成為了大漢朝的囊中之物。
大家喝完這碗大戰之前的壯魂酒,暫別霍將軍,分散深入自己的部隊進行精密安排。
霍將軍對我說:「彎彎,我們也喝一點。」
我可是發誓不喝酒了……點頭!我說:「少一點。」我看著乳白色的酒水注入碗中,有點擔憂自己醉酒壞事。他說:「我在,你別擔心。」酒碗中的酒液香氣濃郁,帶著nǎi酒的芬芳。
我端起酒碗先細細嘗了一口酒,覺得味道和酒精度數還能夠接受,便幾口喝下那盞微酸的馬奶酒,奶子的滑潤在我口中縈繞著澀澀的滋味。他看我喝完,自己也很快喝完。
酒一入喉,溫熱之感直入心間,我的心中一顫,四肢百骸充滿了**辣的感覺。匈奴人處於苦寒地帶,他們的酒純正而濃烈,就如同眼前綠色坦蕩的草原。
如火如荼的草原之花彷彿在天空下鋪出了一張鮮花爛漫的大地毯。風在四野之上吹起茫茫千里的牧草與鮮花,綠草紅花旋轉飛舞,紛華四散,盈盈點落在我們的肩頭與發間。我們坐在這個充滿著青草氣息的祁連山下,我們的不遠處,是數以萬計的漢家士兵。
雪山橫遠,暮色長雲。
我,霍將軍,還有我們大漢朝最英勇最強健的士兵們,一起坐在這裡看著草原的落日一點點沉入地平線之下。我們,在共同等待著這個大戰前最後的夜晚,降臨到河西的草原上。
草原的日落,壯觀而愴涼。
放眼縱橫數千里,空茫寂寥,渺無人煙。殘陽似血,草原似血,天空也似血。我們被遺落在血色的無奈中,望天地之悠邈,凌萬頃而茫然……
明天的河西草原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狀況,不管如何,這裡必然會成為屍血遍地的人間煉獄……我和他,面對的將是無數生命的消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帶著希望別人生存下去的願望,去面對一場排山倒海般的死亡之戰。
面對著面,酒盞對著酒盞,我們兩人相對飲下匈奴的酒。
他無言,我亦無語,任酒意慢慢將我們浸濡。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古代的騎兵戰爭有太多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有太多太多讓我心生畏懼的理由,這是一個人力無法掌控的勝負決戰。內心的擔憂,對戰場的恐懼,卻都不能在他的面前有一絲一毫的流露。
河西的明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