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在我的體內遊走,鑽入心臟鑽入肺腑,最後鑽到我的臉上,鑽入眼睛……
「不要!」我叫著醒過來,身邊是一團漆黑。
我呆坐很久,才分辨出眼前的群星,身邊的深草,還有默默坐著的晏小姐。
「小姐,我醒了。」我告訴她我的狀況,準備接受她的繼續挑釁。
「你再睡一會兒,我把你的真氣打散了,明天你會沒有力氣趕路的。」小姐頭也不回。
「你想救我?」我清楚真氣打散的意思,搖頭道:「沒用的。」
「我要回去,我需要你的眼睛。」小姐把披風蓋好在我的身上。
明白了。我躺倒睡好,再也沒有聲音了。
天亮的時候,我渾身酸痛地從地面上爬起來。
遏血咒是梟翼用自身的功力為代價,衝擊受害者奇經八脈的一種緩慢殺人手法。受害人本身的內力會促發這種力量的加速,小姐打散我的功力,就是為了將這種損害降低到最慢的速度。
齊要殺小姐,幹什麼要用這麼麻煩的手法?雖說可以隱瞞他下手的事實,可是,這是連我都猜得出來的答案,他怎麼那麼笨?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與他四年沒有見面了,在人間遊蕩了四年,齊一定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他了。
在我昏迷的時候,小姐又用自己的功力為我守護心脈,把遏血咒對於心脈的傷害暫時克制住了。傷害無處發洩,都顯示到了我的皮膚上,我如今臉上身上佈滿了血蛇般的傷疤,薄紗也無法遮擋住這丑不堪言的肌膚。連小姐也不願意看到我,拿出一塊很厚的布,讓我把自己遮起來。
「回去了,塵自然有辦法破解齊的遏血咒,他是個處處留一手的人,你們沒人鬥得過他。」小姐看著我把自己嚴嚴實實紮起來,「所以,在這半年裡你給我聽話一點。你乖乖配合,我就不動那個霍去病。」
威脅我?大不了魚死網破。
我現在把主人得罪成這樣,回去了也會被你們活拆了的。不過,算她走運,本人沒有自殺的憂鬱傾向。
我站起來,爬上多多的馬背。缺乏真氣的身體軟得像棉花,反正也不是第一有這種落差的感覺了,當初跟小姐交換身體的時候,落差感比現在還大,不是也適應了嗎?
我拉起韁繩,跟在小姐騎的咪咪後面又開始了新一天的路程。
我們穿梭在大漢朝的中土大地上,平均半個月挖一座大墳,小姐每天晚上看著星空,在地上,天干地支的點點畫畫計算著什麼。我則悠閒地幫她煮點吃的,洗洗衣服什麼的。她不大吃東西,我燒好了就自己享用。她比較愛乾淨,洗衣服是我每天要幹的事情。
我現在跟一個女傭沒什麼兩樣了,等到回到現代,我可以去做一個家政服務員。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我們在小溪邊過夜,在農人家過夜,小姐所到之處總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想想也是,一個個子很高的美女,帶著一個蒙臉的怪裡怪氣的女傭,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好奇。漢代的時候,大約治安很不好,經常有人來騷擾我們,小姐抬一抬手指就把他們給收拾了。
兩個月過去了,我們還是不斷地在尋找那個扭轉時空的古墓。別說我沒什麼感覺,就算有感覺我也不一定願意說出來。時間長了,我倒覺得這樣挺自在,讓小姐皺著眉頭思考愛因斯坦相對論去,我看看周圍的香花綠草,好好享受我的太平人生。
多多和咪咪一天天不對勁了。
chunri濃麗,它們開始發情。多多經常追趕咪咪,如果在野馬群裡它一定有很多選擇,現在只能選擇咪咪,咪咪本來就是一匹心機靈敏的母馬,志得意滿地賣弄著它欲擒故縱的戀愛伎倆。這就導致了多多追得很苦。看著它們在草地上追逐嬉戲,我常常在邊上替多多加油。
「追上啦!」我拍起巴掌來,多多與咪咪在青山碧水間交頸纏綿,鬃飛鬣合。這樣子很快就可以有馬寶寶看了。我還不知道馬懷馬崽要多長時間,得找個熟悉馬xing的問一問,我可以給咪咪準備點東西。我看到一個村民,就興致勃勃地追了過去:「請教這位大爺,您會養馬嗎?」
我蒙頭蒙臉的樣子大約讓他看著很不爽,他不理睬我。
「老大爺,我的馬在談戀愛,很快就要有馬寶寶了,我想算算時間。」我跟在他後面一溜小跑。
他停住腳:「馬?你還有馬?」
有馬很特別嗎?我點頭,頗為自豪:「很好的馬。」
「那就收好一點,現在朝廷又在強行征馬。」他深歎一口氣,「打匈奴,打匈奴,哪裡有人管我們老百姓的死活!」
看著他一臉郁氣的樣子,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反正也是兩匹野馬群裡的馬,它們應該自己可以搞定的吧?我回到了小姐那邊。小姐看著我顛顛跑跑的樣子,哼一聲道:「你倒是很能找樂子?」
不要跟我煩,我忙著呢!
我假裝沒有聽見,跑到草地上,採了很大很大的一捧野花:藍色的菖蒲,粉紅的野薔薇,紫色的鳶尾,還有黃色的油麥花。我坐在花堆裡,編了一個枝花茂盛的花環,來到咪咪面前,套在它的馬耳朵上。後退兩步欣賞自己的傑作:潔白的馬頭上,五彩繽紛的花朵在上面盛開出了滿頭的欣喜,咪咪的眼睛如同琥珀般晶亮動人。
它真漂亮。
我看個不夠,退後幾步繼續欣賞著。
咪咪卻很不樂意,一陣搖動將我精心編製的花環從頭上搖了下來,我還來不及搶救,它就走上一步,一口一口把花草咀嚼入喉。我施救不迭,從馬嘴下拿起那個殘缺的花環,鮮花已經碎瓣凋落了。艷藍的菖蒲斷了莖,鳶尾失去了絢爛的姿彩,連生命力旺盛的油麥花也不再星光般地閃爍。
「真是的!」我生氣地捶了咪咪一拳,連新娘也不會做,枉費了我一番苦心。多多正埋著頭吃草,還沒有看到它新娘子的模樣呢。如果換成我,我一定會很乖很好很妥當地做一個沒有煩惱的新娘子,讓他看個夠……
我無力地垂下頭,我哪裡還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身體是別人的,靈魂是沾血的,他對我這種人,也許還是有一點憐憫的。憐憫以外呢?大概,只剩下厭惡了……
可能感覺到了我的心情低落,咪咪走過來用嘴輕輕地拱我的手,好似在向我認錯。我摘去它頭上的一片草葉,站起來拍拍它的脖子,然後,將整張臉都沒入它微微發黃的鬃毛中:咪咪,我想他了。
很想,很想。很想……
我慢慢地沉溺,慢慢地黑暗,心尖一絲絲地發痛,發空。似乎是把心給想碎了,化作液體流出來,悠長而不絕。
咪咪回頭用長長的鬃毛粗糙地摩擦我的面頰,這樣輕輕地擦過去,又這樣輕輕地擦過來……
我緊緊抱著馬脖子,很久沒有放手。彷彿有霞光在咪咪的體內滲化開來,一道鮮紅色的光彩從它的鬃毛中慢慢綻放出來,白色的馬頸上盛開出一朵艷麗的血色蓮花。
「彎?彎!」小姐把我從馬身上拉下來,「你醒醒。」遮臉的厚布已經被我口中噴湧出來的血水染成了暗黑的色彩。我軟軟地跌在地上。
「彎,你給我聽著。」小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霍去病就要二出河西了,你想不想知道結果?」
我的意識已經很模糊了,我也很希望抓住什麼東西留住自己不斷飄升的腳步,我用力說話,到口邊的只有一個很輕的回答:「想……」
「那就一定要醒過來,聽見沒有?」小姐的聲音真的很遠,好像飄在空中的流雲,怎麼也抓不住。
「好……」一定醒過來,一定醒過來,一定醒過來……
我還是睡著了,睡得很甜很黑,什麼夢也沒有做。
彎答應醒過來,就一定會醒過來。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小姐疲憊的臉,她的黑髮都沾濕在額頭上,看得出,為了讓我重新活過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
「小姐,我醒了。」我輕聲告訴她,她抓住我的手臂,冰冷的手指微微顫抖。
「沒出息的東西,我真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她放鬆了手指,人顯得特別無力。她低下頭靠在我的胸前:「彎,不許死!聽見了嗎?」
我點頭,努力回答:「聽……見……」她在我身邊躺下,滿身絲紗在我手指間摩擦過一份溫柔的觸摸。
她躺了好一會兒,道:「彎,你恨我嗎?」
「我討厭你。」我直話直說。
「我也是。」小姐道。
暮春的樹林裡,濃葉婆娑起舞,我們靜靜地平臥在綠色的世界中。小姐的裙子在草地上堆疊起華美的褶皺,彷彿整個春天的色彩都停駐在她的身上。曲裾翻飛,深衣疊然,廣袖空合,繽紛的盛裝越發襯出了對面這張少女容se的蒼白與無神。
「去年我拉住齊,我告訴他我喜歡他。換成你,你會怎麼說?」
「我會告訴你我是個怪物,不可能跟任何人在一起。」我回答。
這是彎式的標準答案。
「他也說不能跟我在一起,理由卻不是這個。」小姐道,「他說,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這是齊式的標準答案。
我不說話了。
「明天,把你的馬送回大漠去。」
「……」我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彎,對我說實話。齊喜歡的人是不是你?」
我搖頭,又搖頭。小姐側轉頭:「那會是誰?」
「我不知道。」我再一次搖頭。
風吹過,繡著花草紋飾的絲衣在空中飄動:「彎,我累了,想睡覺。」
一幅繡著蘭花草葉的飄帶從她身上飄起來,落在我的臉上。小姐靠著我的身體睡著了,我覺得她的身體很軟。陽光落在她的額頭上,她睡著的樣子很純潔。
她一直都是一個凶巴巴的惡女孩,不過,她睡著的樣子真恬靜,不單單是因為我原先長相的關係。我覺得她也很孤單,把蘭葉飄帶折起,翻身爬起來,從行李袋中找到那件我蓋過的披風,用它把小姐裹得緊緊的。然後,伸出手臂環攏她,讓她的酣夢停留在我的手臂上。她渾身冰涼,也許,再也不能暖和過來了。
小姐一定在睡夢中感覺到別人對她的照顧,她舒服地發出一個輕輕的聲音,長長的睫毛垂下,睡得更香了。
我在想,她一定夢見了齊。
我確實有三年沒有見過齊了,可是,我相信他依然純白如紙,寧折不彎。
我不是光光為了活命而欺騙小姐,我如今對自己的性命沒有多少想頭了。我只是想安慰安慰她。
而且,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齊喜歡的人可能不是我,至少不是真實的我。
齊是出於一個誤覺而喜歡上我的。
那麼,真實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按照梟翼的職業規範來行動而已,只是憑著一個求生的強烈慾望藐視著一切的傷害與困頓。
當我用這些東西躲避開了內心對於罪惡與鮮血的自省,卻也從此將真實的自己迷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