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襟右衽交疊出線條柔軟的身體,一條素布腰帶系出不足盈握的腰肢,下面是斜繞纏身的裹裳,邊角下露出本白的布裙,裙裾自然散開,露出一點足尖。
——我無趣地擺弄著一支造型簡單的銀色簪子,跪坐在地上。這是一支手工磨製的簪子,簪身上的花紋倒是細膩華麗,可惜,頭尾都是很粗糙的磨工。
魯媽媽找出一把缺了齒的斷柄桃花木梳,先將我的頭髮梳理通順,再把頭髮自發頂緊緊紮起,挽成一個歪歪的髮髻,從我手中將簪子抽走,壓在頭髮中,腦後披垂下的散發在發尾處稍稍固定一下。
魯媽媽瞇起菊花般的皺紋,撫摸一下我腦後順滑的長髮:「姑娘,可以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這是一身漢家寒門女子的衣服。
我的身份敗露,無法再作軍人,連盔甲也不許我穿了,還把我放在了女俘虜隊伍中。我目前的待遇與俘虜中那些漢奴是一模一樣的,魯媽媽就是以前被匈奴人擼去的漢奴。我現在就連伙食也沒有什麼提高,將軍開了個空頭支票,說到了隴西再全軍改善。
白天,我跟數千俘虜們一起在已經走出嚴冬的荒原上向長安進發。我們行走的兩邊,是漢家軍士如山般的環伺。勝利的紅潤已經從他們的臉上消退了,剩下的是思家的心切,戰後的疲憊。
他們的脊樑依然挺直,他們的頭髮依然烏黑,只是,轉眼之間,歲月流逝,這些年輕人也會化作蒼蒼白髮,衰衰枯骨。
就如同皋蘭山下的風雪激戰,明明就在前兩天,卻似乎已經遙遠地恍若隔世了。人的記憶是如此靠不住的東西,我常常在想,今天眼前這真實的一切,是否不久之後,也會化作隔世的蒼遠?
與我在一起的俘虜們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平頭百姓,大家走得不快。重要的俘虜,將軍派遣軍士專程快馬送到長安。我雪裡泥裡滾了五天,最後落得了一個俘虜的下場!還是個毫無價值的普通俘虜!
將軍還命令收繳了我所有的武器,說是我留在身上太危險,估計是生怕我一離開他的眼皮,就引發流血事件。出於同樣的考慮,周隊長關照魯媽媽,把給我戴在頭上的髮簪也磨鈍一點
——鄙視這種小家子氣的男人,嚴謹睿智得也太過頭了!
當時的場面我也懶得多提,總之,我最終無可奈何地屈服在他們的權威與武力之下,乖乖地按照他們的命令到了指定的隊伍裡。
晚上,搭起簡易的帳篷,我們睡在帳篷裡,人疊著人,腳挨著腳,人身上的股股惡臭充滿了帳篷的每一寸空氣。這無妨於睡意對大家的侵襲,白天的行走讓俘虜們已經非常疲倦了。
帳篷裡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這對我的陰陽眼來說沒有什麼問題。我悄悄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跨過無數密密麻麻的人腿。悄悄鑽到帳篷底部的一條氈布邊線上。我們這是非常簡易的帳篷,連墊底的也沒有,只不過是支起一張大布,敲幾個鍥釘讓睡在裡面的人有塊遮頂的瓦而已。
俘虜營的戒備是十分森嚴的,俘虜們雖然沒有武器,沒有馬匹,也沒有指揮者,但是,人數的眾多與匈奴人的血性所構成的威脅,也是一堆隨時會引爆的火藥。我繞過一隊隊巡邏的士兵,悄悄來到了馬場邊。
忍氣吞聲留在這條該死的隊伍裡,就是為了找到機會把多多帶出去,還有咪咪、拉拉,在皋蘭山之戰後我見到過它們的存在。其他的馬都戰死了,西西還是我親手下的刀子。
出於謹慎,戰馬基本上都在軍士的身邊,馬場上只有幾百匹輪休士兵的戰馬。即便如此,要我在數百匹戰馬中尋找到我的馬匹,還真的很難找到它們的身影。我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一根單獨的馬樁邊,月色下是褐紅色的駿馬。
多多?
如此簡單明瞭地找到多多讓我感到很意外。我站在馬場的柵欄邊上遲疑著,似乎眼前是個陷阱。
「彎彎姑娘是想來帶走自己的馬匹吧?」一個聲音從暗處傳來,草叢撥開,周隊長出現在我的面前。
「是啊。」行蹤已經在別人的掌握之中,我也就坦然了。
「將軍說了,」周虢黑色的臉上是友善的笑容:「你若肯一起回長安,他會把你的功勞折成銀兩賞賜於你的。到時候再帶著它走不是更好?」
銀子?我要了也沒有性命去花。我搖搖頭:「我要多多,還有咪咪和拉拉。」
「這一匹你可以帶著去,其它的馬在哪裡我幫不了你。」
我道:「我自己去找。」周虢攔住我:「軍營裡不能隨意走動!」我擰轉身體,目光帶著殺氣望著他:「你要我動手嗎?」他抬起眼皮,一付悉聽尊便的樣子。我這才想起自己只不過是晏小姐的身手,不是眼前這個人的對手。手邊沒有利器,我的巧勁也無法施展。
我摸摸頭上的銀簪,想到它也是鈍的,我洩氣了——果然是夠嚴謹夠睿智!
看著我有點喪氣的樣子,周虢笑了:「姑娘不要生氣,你安心跟我們回隴西。到了漢國地界,我保證幫你找到你的馬匹,如何?」我點點頭,還要繼續忍耐下去。
交談到此結束,我道:「我在這裡陪多多一會兒,可以嗎?」他一直做我的上司,我習慣了服從他的命令。周虢點頭,轉身走了。
我靠在多多的脖子邊上,他們還算挺有人情味,把多多單獨拴著,讓我可以輕易地找到它。
馬場裡,戰馬們悠閒地享受著這難得的休息。輕鬆的馬蹄點動聲不時傳來,馬尾甩動的悉嗦聲,馬鼻喘息的呼吸聲,與天上的星星一起組成了這個寧靜的夜晚。
我看到幾個加夜料的軍士手中拿著乾燥的草料在一把把加到馬面前,馬無夜草不肥,這些戰馬的體力已經落到了低谷,它們需要好好地調養。
我也走過去,大大地捧了一把草料回來,讓多多就著我的手吃。濕潤的馬舌在我的手心中舔動著,癢癢地非常舒服。
多多吃了一會兒,一揚馬脖子,一塊草灰落在我的臉上,還是這麼不服收管!我也往它馬頭上抖開一大把乾草,神氣的馬王立刻變成了一個滿頭草棍的小邋遢鬼。我笑了起來,刮刮它的鼻子,緊緊抱住了它。多多很不耐煩地扭動著脖子,要甩開我。長髮與烈馬絞纏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清川原上。
多多漸漸平靜下來,不再與我一較長短,安靜地吃著草料。
我撫摸著多多的馬毛,短壯的馬鬃在我的指間如波浪般翻動。多多看起來更加強壯了,滿身肌肉骨骼停勻有力,充滿了一種雄馬特有的渾厚美感。
雄馬?我腦中靈光閃過,折身來到馬場邊上,攀上柵欄,運足目力,一匹匹戰馬看過去。半晌,我收回視線,握緊了拳頭:這裡的戰馬除了母馬就是……騸馬——他們根本就不是為了方便我尋找,才把多多單獨栓起來的!
我一拳捶在木柵欄上:這個可惡的驃騎將軍!
突然,營火中一點隱約的波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頭看向遠處。
猛地,深沉悠長的牛角號聲,震懾人心地在黑暗的夜空中刺破了營地的寧靜。彷彿是從天而降,密集的火把幾乎同一個時間在四周亮起,化作一條烈火熊熊的惡龍將整個營地包圍了起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無數黑影凶險無比地呼嘯而來,箭矢不斷射出,發出追魂奪命的聲音。
是——偷襲!
今天,我終於親身經歷了一場盼望已久的馬踏連營式的偷襲!
只不過,是匈奴人偷襲我們!
數量驚人的戰馬在匈奴人的驅策下,向著營地猛烈地撲來。帳篷翻落,人聲慘叫,馬嘶哀長,
尚在睡夢中的人剛睜開惺忪的睡眼,還來不及感到恐怖,已經被匈奴人的快馬一腳踏去了生命!
閃亮的匈奴彎刀在營火的閃爍中彷彿變成了紅色,濺起的血花被營地厚厚的帳篷布包裹住,生命的喪失變成了沉悶的低音;驚怖的尖叫成了華麗的高音。各種聲音組成了一曲瘋狂錯亂的死亡之曲。
戒備森嚴的漢家士兵反應過來了,跳上早就準備在身邊的馬匹,與這些偷襲者展開了短兵相接。我的面前,木柵欄被打開,數百名剛剛獲得安逸睡眠的士兵血紅著雙眼來牽自己的馬。顧不得從門口進出,他們如猿猴一般紛紛翻過柵欄,一騎上自己的戰馬,直接一個助跑,從高高的柵欄上跨越而過,將我腳下的地面震得彷彿要坍塌。
我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耳朵似乎是被震聾了一般一陣陣劇痛。這種痛連心連肺,要將我活生生割裂開來。我已經聽不見身邊的囂叫,看不清月色下的慘狀。我愣愣地望向天空:「齊,是不是你來了?」
天空明湛,深藍而遙遠,彷彿齊的笑容,清冷而柔和。
「咚咚咚咚咚……」
一陣熟悉的牛皮大鼓的聲音將我驚醒,連日來我就是在它的幫助與刺激下對抗著齊的到來。這鼓聲讓我忘記過去的一切,讓我投入眼前的一切。
我把裙子挽起,躍上多多的馬背,跟著漢軍一起衝了出去。
匈奴人皋蘭山一戰大潰而逃,一天的時間又讓他們重新鼓舞起了戰鬥的激情。
他們是個多麼自豪的民族啊,狼族的驕傲,崑崙神的庇佑,不是能被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輕易瓦解的!他們中間最凶頑狡猾的一群草原狼,以狼性的敏銳嗅覺又一次跟上了我們的行蹤。
今夜,他們要用漢朝士兵的鮮血,來挽回屬於他們的尊嚴!
非常可惜,他們遇上的是比他們更加富有尊嚴的民族。
漢朝士兵如猛虎一般凶悍,如獵鷹一般訓練有素。極短的時間內,衝進來的匈奴兵就被立地斬殺。
利用安營紮寨時就看準的地利天險,匈奴人很快被控制在了軍營的外面,兩軍成為了對峙的局面。只有無數火把依然在營地內外辟辟啪啪地燃燒出炙熱的味道,黯沉的天色下一線流火慘紅似血。
局勢控制住了,大家稍稍平定一下自己的呼吸。
這才注意到,在漢軍的背後,匈奴俘虜們全站了起來。黑暗中,他們沉默地擠在一處。
冥冥中,似乎有一隻神秘的巨手,在龐大的俘虜隊伍上空將他們所有的聲息一把抹得乾乾淨淨的,只留下數千雙警惕的耳朵,等待著命運之神對他們嶄新的安排。從我這裡看去,他們像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巨大黑色火藥,將爆發控制在了平靜的面罩下。
軍營外的匈奴人有人在大聲說著我聽不懂的匈奴話,我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卻可以看到軍中的匈奴俘虜臉上的表情不停起伏。憑直覺,我知道他們在策反自己的族人,與外面的匈奴軍隊一起殺死漢朝的軍隊。
俘虜們的眼睛都看著自己族人的領袖,他們的眼中寫滿了重獲ziyou和重返家園的渴望。這種眼光和情緒出現在每一個匈奴俘虜的眼中,包括體衰的老者,健壯的婦人,初通人世的孩子,更出現在大批渴望鮮血的年輕眼睛中。這種眼光是如此執著,如此狂熱,已經化作無數吱吱燃燒的火星,在黑色的火藥上爍爍閃動。
誰是甘心投降的?誰願意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不熟悉的漢人手中?他們是雄鷹,他們是野狼,他們的暫時屈服已經成為了他們的恥辱。
他們要殺,他們要血,他們要用對方的性命塗炭來重新喚回部落那鷹擊長空的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