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鐵螭騎中那份震撼山嶽的氣勢從此與我無緣,我的心情落到了低谷。
我灰暗著眼神四處看看他們,斥候隊的馬還不錯,基本算是精品;不過,斥候隊的人都是等外品。
估計一定是騎兵隊伍裡淘汰下來的人,要不然就是沒人肯當兵,隨便拉來湊數的丐幫弟子。
你看這位周虢老兄,號稱隊長,哪裡有半點隊長的氣度?此人年未滿三十,已經黑皮暴裂,滿臉皴紋。還有這位古洛也老兄,據說是匈奴人,頭髮全禿了。其餘幾個人我也懶得多看,懶得多理。
他們倒是幾十隻眼睛不停在我身上打轉。跑了大半天路程,讓馬休息的時候,一個一臉猴相的問我:「聽說,將軍親自見你了?」
被他見了很了不起嗎?將軍應當禮賢下士,與士兵同甘共苦,方能有穩固的袍澤之情,才會有沙場的忘死搏殺。就連我們現代社會的國家元首,還要乘著軍車在三軍面前一揮手臂:「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
「是啊。」我津津有味地吃著白面的饃,斥候隊的伙食倒是不錯。聽說是將軍的小廚房裡特撥下來的,聽說他吃得更好,不會是海鮮吧?我後悔在大隊伍的時候,沒有去偷一點吃。
「天,我要是也被將軍接見一次多好。」小猴臉一臉神往。
「他平時不搭理人嗎?」我嚼了一口鹹菜,與那個鹽巴相比,這個鹹菜簡直是無上珍饈。
「我們將軍天生富貴,」一個臉短短的,據說名字叫小鑼的大約見過一點世面,講話頗有條理,「他的姨母是當今天子的皇后,他的舅父衛將軍官拜大將軍,掌握天下兵權。眼中,哪裡有我們這些小兵的存在。」
「原來是個憑借裙帶關係青雲直上的傢伙?那你們還跟他幹什麼干?」我道,「跟著他會送命的。」想想他那種打法,簡直是個天生殺星,殺了別人不算,還要殺自己人。
「你們這裡嚼什麼舌根!」周隊長一臉嚴厲地走過來,大家低頭散開。小鑼拉拉我的衣袖:
「你知道你方纔那幾句話是在幹什麼嗎?」
「煽風點火,動搖軍心。」我道。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小鑼沒想到我如此直言不諱,臉色微微發白。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想這裡也有人這樣想吧?」我本來就對呆在斥候隊裡沒什麼興趣,正想著吃飽喝足早點帶著西西開路走人。憑眼前這些不敢隨意聲張的三腳貓,我要是存心要跑,他們未必有法子逮住我。
小鑼搖搖頭:「我們不是這樣想的。」
「不是?」
「我們都是漢屬上谷郡的邊民。每年秋季,我們家辛苦種了一年的糧食眼看就要成熟,匈奴人就會在大漠的深處出現,奪走糧食,掠走婦人,殺死親人。我的爹爹與妹妹就這樣一去無回了。」
呵呵!
這個謊話我不是也對著驃騎將軍編過嗎?我轉過頭去,卻看到他的眼中有晶瑩的液體在滾動:「我娘哭了三個月,一雙眼睛就都漚爛了。每次看到她發紅潰爛的眼皮,我心裡就特別難受……」他低下頭,似乎說不下去了。
瘦猴臉頗有同感地又湊過來,將手中的長刀用力插在地上:「像我這樣的,沒有很大的力氣,也沒有很強的武功,十五歲開始,我就偷偷摸熟這裡一帶的地勢,就等著有一天,大漢國打匈奴人的時候,我可以出力。」
小鑼又道:「漢國與匈奴人交戰,勝而不能追,敗而必然退。漢軍的騎兵始終不能阻擋住小股匈奴人的騷擾。」
瘦猴臉點頭:「打了勝仗,我們邊民還是受苦,這讓我們對打匈奴人很沒有信心。」
我問:「你們將軍給你這種信心了?」
「本來也沒有,以前他也只打過一仗。既不是duli帶兵,而且還是偷襲。」小鑼道,「不過,現在有了。」
「哪有啊?屺月國一戰死了兩千人呢。」
「你們又在幹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我回頭一看,周隊長不知什麼時候也蹲在我們身後:「快上馬!沒時間休息了。要是我們情報準確,將軍很可能會為我們再準備一場真正痛快淋漓的大偷襲!」
偷襲?我喜歡!
我這種單干戶,本來就是一個講究殺人技巧的嫻熟優雅,講究風平浪靜般的不著痕跡,像目前我所經歷的兩場戰事這般集體硬拚,讓我覺得很乏味。
我興致勃勃地用鐵螭騎的標準速度與姿勢跨上戰馬,馬鞭一揚:「好!彎一切聽從指揮!」
「嘩!」我看到好幾雙崇拜的眼睛在說,真不愧是從鐵螭騎裡出來的人物呢!也許是心情大好,我覺得眼前這支七零八落的隊伍似乎看起來也沒有這麼討厭了。
對他們細細觀察,才知道他們幾個都是各有所長,身懷絕技的。比如,瘦猴臉對此處地形瞭解很熟;古洛也對於匈奴人的蛛絲馬跡有著天生的敏感;最有趣的是小鑼,還是個簡易鐵匠,我的西西是戰場走失的戰馬,蹄鐵長久未修,有些損壞,他一下子就幫我弄好了。
蒼勁的草原雄鷹隨著我們的馬蹄聲一起在高空翱翔。
它應該看到,我們一行人在草原上貼著草尖,如它一般飛翔,向著烏盩河的盡頭彷彿十二支尖利的長箭一般筆直插去。
又經過一個白天的飛馳,前面就是踔老國的地界。
龐大的氈包群落彰顯了這個部落不弱的實力。話說回來,匈奴人的部落有幾個是弱手?他們本身都在常年的征戰和掠奪之中成長起來的。現在這段時間更是匈奴人勢力極為龐大的時候,每一個部落都是在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殘酷環境中誕生出來的強者。
土地的資源如此稀少而寶貴,大漢與匈奴人這兩個逐漸龐大的巨人是天生的仇敵,彼此注定會在這樣一個東方初露微芒的時刻,發生震撼世界的大碰撞。碰撞的結果必然有一方從此支離破碎,在世界的格局中再也沒有了流傳自己文化的權利。
面臨滅族厄運的是匈奴人,還是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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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塊包住馬腳,套嘴籠套上馬嘴,我們悄無聲息,盡最大的可能靠近踔老國。
「他們已經加強戒備了。」周隊長對於戰場上的氣氛嗅覺十分靈敏。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們的馬跑的快,匈奴人的馬也快;我們的消息靈通,他們也不是木頭雕出來的。看來,驃騎將軍橫掃大漠的消息已經讓匈奴西羌的各個屬國風聲鶴唳,聞風而動了。
我們分散開來,把馬匹拴在僻靜處。手中拿著斥候隊專用的墨條和布帕,仔細觀察著踔老國界內的帳房佈置和軍力部署,並且畫了下來。為了讓情報更為準確,我們不惜孤身深入。
突然,我感到右方發生了兵械的聲音,忙趕過去增援。只見周隊長和古洛也跟兩個匈奴斥候兵幹了起來。方才分散之前,隊長曾經吩咐我們一旦遇上匈奴人的斥候兵務必趕盡殺絕,連馬匹也不能留活口。
踔老國目前的形勢不像有援軍,將軍的大隊人馬很快便會趕到,一場廝殺展開之前暫時不要驚動敵方。
我見他們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悄悄壓近兩名匈奴人身後,兩把短刀同時出手,貫穿他們的後心。我擅長飛刀,在戰場上陸續搜集了一些趁手的短刀。接著,我轉身拉住匈奴人的一匹馬的韁繩,周虢也拉住另一匹,兩人手起刀落,幹掉了馬匹。周虢見我行動詭秘,動作乾脆,讚許地笑著對我點點頭。
我歪歪嘴角,伏下身體,繼續前進。
我們已經獲得了需要的相關信息,等一會兒將軍趕到的時候,就可以根據對方的軍力部署分派隊伍進行踏營式的襲擊了。
我們很快回到了各自拴戰馬的地方。周虢見人數整齊,命令撤退,斥候隊員們立刻輕輕上馬,布塊包住的馬蹄聲低沉地破草而出。
戰場上的情況總是瞬息萬變,我們設想過無數種遇到敵人的可能,甚至是孤身面對數個匈奴兵的危機。可是,就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怎麼也沒有想到,轉過一片小樹林,我們與一支匈奴人的十人小隊,毫無創意地狹路相逢了!
真正的狹路相逢。
劈頭劈臉的相對。
我們幾乎能從彼此的眼瞳裡看到彼此的身影。低吼一聲,我們十二個人同時衝了上去。
周虢的長刀在草叢中劃起一個又一個血光閃閃的弧線,充滿著力量;我的刀法簡潔而毒辣,準確地擊向目標;古洛也手中的短斧力拔千鈞;其他漢朝士兵也各以性命相搏。沒有退路,沒有生機,我們所有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傳遞消息的所有可能性,都扼殺在死亡的面前。
耳中傳來瘦猴臉的慘叫,身邊又有其他士兵的怒吼,近身肉搏就是一場混亂,有時候,我甚至搞不清飛到自己臉上的那把刀究竟是誰的手筆。
我們終於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十個匈奴人送入了地府,接著,追逐坐騎的行動展開了,此時的我們已經只剩下了五個人。
周虢一聲令下,我們齊齊停下腳步,站成一排,手中握起一把短弩,上箭,拉簧鉤一氣呵成。
「she!」強勁的弩箭激射出去,戰馬發出哀鳴倒下,偶然有一匹沒有失去奔跑的能力,更加瘋狂地向前飛奔,周虢催動馬匹追了上去,邊急行邊拉開膠角強弓。我們都牽住自己的戰馬,信任地等著隊長將它收拾掉。
「ri——」長箭飛過,荒原上猛然寧靜了。
周隊長滿眼紅絲地跑回來,我們的面前,躺著七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斥候隊員,他們滿身的血污證明了他們生前的勇敢。
周隊長強忍住多看他們一眼的念頭,對著我們剩下的四個人道:「撤!」
我們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繼續飛馬奔馳,只不過十二個人的隊伍縮減成了五個人。
突然,我的眼角里閃過一絲草尖可疑的晃動。
我催轉西西,向那絲草尖猛撲過去。匈奴人在自己駐紮地放出來的斥候兵叫做防禦斥候兵,手中都有牛角小號甚至是響鏜,一旦發生敵情,立刻報警。
方纔我們都埋在草堆裡,不容易被發現,現在一上戰馬就變得敵暗我明。我飛身撲下去,一個身材高大的匈奴人不但沒有被我撲倒,反而反手將我壓倒在地上。他力氣大,身量高,把我一個背摔擲在地上。
他壓在我的身上卻沒有任何的動作,我手中的短刀已經在瞬間將他的喉嚨攪出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血窟窿,他給我的一擊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擊。我把他粗重的身體推開,扶著西西站起來,彎著腰喘口氣。
我看到一匹黑色的馬向踔老國方向跑去,糟了,別是剛才那個人的坐騎吧?我爬上西西的馬背,拍馬去追趕那匹匈奴馬。我不會射箭,快馬飛奔的時候又無法運用弩弓。
我只能用馬鞭拚命策打西西,希望西西的腳程能夠把這匹馬攔截下來。西西盡心盡力地跑著,距離實在太遠了,我們越來越接近踔老國。
同伴們大約都沒有發現身後的小插曲,我一個人孤身追趕著一匹失主的馬,又回到了險象環生的匈奴人帳篷群。
不能驚動敵人!不管是為了將軍的攻擊,還是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用力夾著西西迅速向前猛衝,西西還真是爭氣,它終於在即將靠近匈奴人的注意範圍之前成功攔截住了它!
黑色的戰馬在快跑,西西與它並向而行。
我拔出圓環長刀,向那匹戰馬扎去,務必將它一刀致命。忽然,我身下的西西發出低低的一聲嗚咽,跪了下去。我雙足一蹬,彈跳上了黑馬的脊背,拔刀而起。似乎心有感應,我沒有對準它下刀子。只是拉住馬韁繩,回頭看向西西。
西西倒在地上,套嘴籠裡不斷湧出雪白的泡沫。
我牽住黑馬,走到西西身邊,西西望著我,長長的睫毛又散又亂,大大的馬眼如水晶般剔透。我將套嘴籠從它嘴上拔下來,西西似乎舒了口氣,口邊的白沫卻開始泛起一層粉紅色。
「西西?」我想把它扶起來,發現它的前腿軟蕩蕩的,竟然在剛才的快跑中折斷了。西西勉強昂起它的頭,滿是血沫的嘴唇在我手心裡輕輕磨擦,好似在告訴我,它很盡力了,真的很盡力了。
我抱住它沉重的頭,它溫順地靠在我的懷裡。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它的調皮讓我進了這個九死一生的軍隊,它的任性讓多多的寵姬們都失去了ziyou,我為難的時候它還出過我的醜。
我待它也不好,老想著要剋扣它的糧餉,還經常偷偷掐它,欺負它。可是,關鍵時刻我們總是精誠一致的好夥伴。
我低下頭親它的額頭,摟緊它,嘴裡滑過淡淡的苦澀。它是被我活活累死的,參軍之前我就不讓它吃飽飯,參軍以後我們一直在生死場上顛沛流離。我從糧袋裡掏出所有白面的饃,統統塞到它的馬嘴邊。
其實,我剛才就應該給它吃了,我小氣,我記仇,我故意整它,才不給它吃的。
西西沒有吃,它的頭更加沉重了,暖暖的氣息在一點點變冷。口中的粉沫完全變成了鮮紅色,我手中閃過一片寒光,暗紅色的血漿從它的身體裡流了出來。
西西舒服地長歎一聲,放鬆了身體的痙攣。它再也不會感到疲勞和痛苦了。
我放下了西西,看著身邊的黑色戰馬:「走!」黑色的戰馬眼睛中沒有西西的靈氣和狡黠,我騎上這匹木頭木腦的戰馬,扔下西西的屍體,向將軍即將開過來的地方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