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我從來沒有真正喝醉過。
京師的春天,通透明朗的天空裡閒雲輕掃,街巷裡飄遊著市井繁榮所散發出的生活味道。這種緩慢而安逸的繁榮裡,此起彼伏的喧鬧聲裡,卻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哀愁。而我的哀愁,與它相關,又有不同。
我開口喚酒樓小二。他立刻應聲進來,比前三次都迅速。想來是發現這個女醉鬼要酒頻繁了,乾脆不走遠去。不過他端上來這第四壺汾酒的時候,已經有欲言又止的神態。我笑著掏了塊碎銀給他,揮揮手讓他出去。他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取了燈盞,小心點上,將屋裡照得光線綽綽,才推起湘簾去了。我又一陣自斟自飲,漸覺雙頰帶燒。撩了眼皮看窗外,發現已經暮色降臨,街上的小販燃了燈籠掛起,開始賣小食。我腳步沉重挪到窗畔,捏著酒杯依著窗欞,看這樓下一片逐漸蔓延而開的入夜景色。什麼時辰了?我已經不知道。陌生地點,獨自一人。這讓我想起從前,與鄭敏浩分手以後獨自旅行的境況。呵,鄭敏浩,多遙遠的名字,遙遠到我跟那個人彷彿從未認識過,親近過。如果我離開眼前的世間,是否,文禾也終會變得跟鄭敏浩一般遙遠?
我搖搖頭,仰脖把杯中酒倒進口中。酒味已經染滿我口腔胃腸,美酒,它太多了,太滿了,乃至從我的雙眼裡熱熱地溢了出來,怎麼也停不住。我扶著窗台站穩,大口呼吸外頭的清冽空氣。僅此一次,就讓我在醺醺然的感覺裡,看一看這個我已然愛上的地方吧。
樹梢之外。星漢浩渺。我聽得遠處樓台隱隱地輕歌,那歌多麼耳熟,令我忍不住也開口低低相和
chun氣薄如紙。一歲花復始。三月陌上逢,惘然失彼此。
默默不能言。落看紅蓮瓣。當時誰共我,雨下青花傘。
遙夜生夢寐,夢覺竟未央。捻滅燭心熱,觸指冷月光。
縱我辭冰雪,無語到寒溫。與子授衣ri。已負呵手恩。
胡黽勉應該還沒有離開京師。他聽得到這首他親譜曲的燕婉的歌詞麼?這當初由清歌一唱而紅地歌曲,仍然是各家演藝班子的保留曲目。只是,有幾個人能明白那詞人歲歲年年懷傷不語地心情?
「與子授衣ri,已負呵手恩。」我反覆唱著這一句,直到倒滿又一杯酒液,壺裡再度空空如也。我笑道,「這麼快就空……」
那樓宇之間的曲調換了。一曲簫音瑟瑟然飄了起來,一個女子嬌嬌柔柔地乍似漫不經心地唱著《秋風辭》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ri,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ap,.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未相識。
「小二,酒!」我對外面喊了一聲。腿腳無力地往下軟,伸手拉得屏風站住,也就在這一瞬間。心臟陡然一縮,刀絞利痛。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手裡的酒杯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兒。
「……文禾。」我抱著歪歪斜斜的木屏風,終於忍不住失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暈乎乎地安慰自己就這一次。等我回去,還是從不示弱露怯的宋瓔珞!
我抱著屏風哭得正爽,忽然一柄酒壺出現在眼前。
「你出去!」我還是被店小二看了笑話了,沒關係,他不知道我是誰……
「你叫我地名字,又讓我出去,是什麼道理?」一把比簫音更顫人心的男聲低啞問道。
我失措地抬起眼,看到一襲常服青衫的文禾正站在我面前,手裡提著那把酒壺。燈光映得他雙眸出奇地溫柔,好似亞歲之時,我們見過的那秦淮波光。見我已經傻了,他緩緩地傾下身,一隻臂膀伸過來把一灘爛泥似的我攬進懷裡,帶起來。
我本能地抱住他的肩,就像抓住救生圈。
文禾轉而放我在木杌坐下,他立著,扶著我的脊背,將酒壺擱在桌上。接著搬了另一杌子在我旁邊近近坐了,讓我倚靠著他肩膀。這人動作十分溫存,可語氣卻十分惡劣,壓著怒火一般問「你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嗎?」「唔……」半是裝瘋賣傻,半是確實渾渾噩噩。
「媛淑人,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居然連皇上的賜宴都不去,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伸手托起我下巴,讓我不得不看著他。
我看著他,心裡想得卻是老天太偏心了,三百多年前的男人都能長得這麼好看,跟整過容似地……想著就禁不住抬起手來摩挲他的臉頰,眉眼。這裡的一寸一分,我怎麼可能忘記?如果我連這忘記,那該多麼可怕。
他任我撫著他,目光若燃若焰,隱隱躍動。「珞兒,」他地熾熱氣息噴灑在我臉上,「不要這樣。」
「不要摸你麼?可是我忍不住。」我喃喃說。
「不是……」他眼底一線痛意閃現,手已經在我雙頰緩而重地抹開了,然後把手掌攤開給我看。
那手上亮晶晶濕漉漉,都是我的眼淚。
「呵,」我望著他笑,「我喝太多酒了,滿了,溢出來了。」
「……傻丫頭。」他把我拉進懷裡,「我擔心你是應該地,這是我欠你地。可是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你還有多少歲月要過,有多少事情要面對,你知不知道?」
「沒有你,我要如何過?」我閉著眼睛的歲月,就到這裡。」
「你地歲月不在這裡。本就不該在這裡。」他把嘴唇印上我頸窩,「我決定帶你來時。是要好好愛你,除去你臉上眼裡的哀傷和不信任的。不是為了讓你看血染山河衣冠淪喪地,更不是為了讓你去親身經歷那些屠戮夢魘的。我想過將你留在這裡,哪怕違背天理自然,我也願一身承擔。可是,天下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他一個人地。珞兒,我們都會離開,這亂世終會平息,而我們仍有相會之日,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許再這樣傷心了。」
他說什麼?他說,這亂世終會平息,我們仍有相會之日?我頭昏沉。想不出條理,張了張口,沒能發出聲音。
這時。門外忽然一陣嘈雜,通通通上樓的腳步十分急迫。文禾似有什麼預感般將我從懷裡挪開。看向門外。
「大公子!」冷廣衝進門來。滿頭是汗,連禮都不行了。兩眼通紅地說,「不好了!紅珊在院裡堵了一名刺客,她被刺客傷了,快不行了!」紅珊!紅珊受傷了!什麼叫「快不行了」?我拽著文禾地手使不上力氣。
「備馬車,帶夫人回府。」文禾面若冰霜,我卻感受得到他手指尖在發抖。已經在門外了,公子先騎馬回府吧!晚了紅珊就……」冷廣急急道。
文禾起身,往桌上丟了一塊銀子,然後把我抱起來,冷廣趕緊掀開湘簾,讓文禾帶著我下樓。到了聊館外,文府馬車已經候著,文禾把我塞進去,自己也跳上車然後對冷廣說「啟程。」
我仍然窩在他懷中,在顛簸搖晃的馬車裡愈發混沌,握著文禾發涼的雙手,終是抗不住酒的後勁,醉倒過去。
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
這是我自己地房間,而不是與文禾的新房。我起身頓覺得口乾舌燥,想下床倒水,卻渾身酸軟,只得對著門口喚「紅珊!」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翠珠。她垂了臉到我面前,輕聲問「夫人,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我疑惑地看著她,問「翠珠,你的聲音為何這麼
「……我,我是……」她帶著些慌亂抬頭看看我,「我是因為……」
「你眼睛怎麼了?」我被她一雙爛桃兒似的眼睛給嚇了一跳。
誰知不問罷了,一問既出,翠珠「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磕磕巴巴地說「紅珊她……她從昨晚受傷開始到現在都不醒,流血……她流了好多血,臉上一點潤se都沒了,郎中說她已經救不回來了……」
「你說什麼?」我一時氣喘,差點憋過去,隱約想起了昨晚的經過。刺客?
「她現在就剩下一口氣了,我們都喊不醒她,郎中說她馬上就……哇……「翠珠哭得那麼傷心,平日裡與紅珊明裡暗裡交好鬥嘴的凌厲勁一掃而空。
「別哭了,帶我去。」我咬咬牙挪著身子下床,翠珠趕緊取了衣衫給我穿上。
自我婚後,紅珊的寢室就安在文禾房間的隔壁,仍是貼身丫鬟地小間。翠珠扶著我進了房門,撲面而來一陣甜腥氣,讓我未全退的酒力差點都轉化成嘔吐物。我忍著翻江倒海走到紅珊床邊,一個郎中正搭著她的手腕唉聲歎氣。
「現在如何?」我以殺人地目光看著郎中。
他正集中精神把脈,忽聽得我惡狠狠問,嚇得一顫。翠珠說「這是我府夫人。」
郎中趕緊起身行禮「見過文夫人。」
「坐,說說。」我俯下身看紅珊毫無血色的臉。她地傷在肋下,像極了我在嘉定時受傷地部位。
「傷及內臟,失血太多了。不才已經盡力止血,無奈回天乏力。這補血之術要止血之後才可使用,而她如今昏迷不醒,只怕性命就在須臾之間了。」他連連搖頭,「要換作別人,早就……這姑娘忍著一口氣,必然是還有事未了。」
我心頭一動,轉而問翠珠「文禾去哪兒了?」
「大公子昨夜安排救治紅珊之後就出府了。昨夜我只聽得紅珊喊了一聲,冷廣就衝到公子和夫人院裡了。他們說那刺客被紅珊傷了腿,冷廣帶人截住了他,可他居然用刀劃爛了自己的臉,然後自刎了。大公子許是為了查刺客才出去地,後半夜府衙已經來人把刺客屍首抬走了,但是公子一直沒回來。」翠珠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回答我。
「去找李韶,讓他想法把大公子趕緊找回來,不管是宮裡,府衙還是別的地方,都去托人,去找,要快!」我對她說。
「是!」翠珠立刻出去了。
我坐在床邊,看著她凌亂頭髮和白得發青的面龐,眼淚又掉下來,落在她手背上。我抹去淚水時,感到她沁涼的體溫,那化開的淚水是粉紅色的,染了紅珊手上未擦淨的血液。
紅珊。我知道你在等誰。縱使次次說著不讓人擔心的理由,告訴我你多麼想得開,也在這交關時刻把真心都坦白了罷。我於你即便不是掠奪者,也是心理陰影。可是這曾與你朝夕相處一年的陰影就要走了,你難道竟不肯同她多待幾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