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將整座城池炸得幾乎像落在地球邊緣了一樣。天、地、房舍、牆壁全都在顫抖,人們也在顫抖。我的心臟彷彿跟這炮聲在共振,待在胸膛裡一刻不定。捂著耳朵跟在文禾後頭上了城樓,我在樓上斷壁殘垣中間見到了黃氏兄弟和第一戰時輔守北門的唐咨。他們把幾隻石礎並在一起,放上一塊木板,當作几案,在上面攤著一張手繪城中地圖。黃淳耀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窗框邊向外看,回過頭來喊道「三隊火藥備畢!」
「還剩一隊。」黃淵耀看到文禾與我,頷首,然後對文禾說,「cāo炮的人可能找到?」
「已經找到了。吳之番昨日日落前派幾兵士持令混入城中,找到了我,現在永淨師父已經領他們去巷子裡守候,一旦炮奪,立刻調轉炮口。」文禾回答。
「時間不多了,吳之番可能單獨撐不了一刻了,我們要馬上動手。」唐咨說。
「……四隊火藥備畢!」黃淳耀轉過身來,「準備發信號!」
文禾邁步窗框前,我也走過去看。這城中高樓在中軸線旁邊,這窗口正對著南城牆,清兵只需將炮口調轉不到一百八十度,就可以轟個正著。這幾個男人也太大膽了!
但是也唯有此處,可以將面前佈陣一覽無餘。城牆上面炮火連天,城牆之內,還有數門火炮正大剌剌停在街口,等待接續迎敵。它們距離南門不過半里余,這段路程中果然有酒肆花樓高聳,看起來那樓中都已經空無一人。大部分清兵都忙著去城牆邊準備迎戰吳之番的包圍和攻打,城裡又是混亂一片。而在這混亂裡。仍然能看出,中軸線上的人在逐漸減少——這一定是義師的人在牽引。
「唐咨!你現在可以去東巷口了,到達後舉黃旗。我立刻發令。火藥炸後,你掌握紅旗。借煙塵迅速解決守炮兵。取得炮後舉藍旗,淵耀,你在巷內看到藍旗立刻帶cāo炮兵士控炮。藍旗起後我和文兄弟就發信號焰火給吳之番,隨即離開這城樓。你要看準時機,乾淨利落。」黃淳耀把三卷旗遞給唐咨。對他和弟弟叮囑道。
兩人領命迅速下樓去了。
黃淳耀拿起一卷綠布,抖開,卻是一面銳角三角形旗幟。我們三人便把目光投向巷口。巷口距離街上的炮陣不過兩三丈,但是並不能看出巷裡頭任何異樣。在隆隆炮聲喊殺聲中,人們逐漸逃散回屋,關門閉戶。
這時,東巷口忽然閃過一道黃色,來回又搖了三次,消失。
黃淳耀又花五秒鐘自南門往巷口看了一路.**.毫不猶豫地抓起綠旗,在充滿硝煙味道地濕潤的晨風中張開。這旗迎風招展,在灰暗無光的天空背景裡綠得刺目。綠得發亮。
「轟——」東側和西側地兩座高樓應聲癱散,化作碎塊崩裂。這響聲絕不輸火炮。把正專心致志往外放炮和正百無聊賴守炮的清兵都嚇了一大跳。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陣沖天巨響,一片高樓絕倒。磚石塞道,瞬時堆起小山,揚起地塵土把一切都湮沒了。城牆上的騷亂使得炮聲一度停止,而義師的火藥仍在繼續發威,又有幾座樓閣倒下,那小山堆得都快城牆高了,煙塵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除了巷子裡的那些人。
我在這個角度沒有看到紅旗出現,只是一片接天連地地土黃濃煙,帶有刺鼻的硝鉛味道,嗆得人無法呼吸。但是在那騷亂和爆炸震動聲裡,我仍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尖利的東西劃破空氣,一路飛馳的聲音。正是我在南京時險些中建虜殺手刀時,聽到的文禾的箭所發出的聲音。只不過這次不是一聲,是無數聲,疾速地發出。那種力量的密集感,令人心裡發毛。同時遠遠有幾個身影跌跌撞撞往煙塵外圍跑來,看他們地帽子形狀,應該是清兵。
「他們跑了!」我失聲喊道。「跑不了。」文禾篤定道。
他話音未落,就已從旁斜刺出一隊執刀男人,直往那幾名清兵要害砍去,頃刻他們便頭落身斷,盡數就地。那隊男人就守在煙塵消失的地方,但凡有跑來的清兵,立刻砍死。不久爆炸聲停了,煙塵開始散了。在煙塵仍濃密地地方,卻突然竄出一根竹竿,頂端一面藍旗昂然拂動。「藍旗!」黃淳耀將手裡的火折子一吹,點燃焰火筒紙捻,它立刻滋滋作響,迫不及待地燃燒起來。下一秒,便「彭」一聲,只見一道金色焰火直上蒼穹。
「快走!」文禾在火焰上空同時拉起我往樓下跑。黃淳耀也丟了廢焰火筒緊隨我們身後。我們剛到了樓下,就聽見一聲狂震,樓頂被轟了。現在我地動作真可以用「抱頭鼠竄」來形容,在從上頭不斷落下地瓦塊碎磚裡奔命。我們往嘉楠寺方向跑,一路腦子空白沒任何想法,就是快!快!快!雖然並沒有人在追我們。
衝進了廢墟中的寺門,我坐在地上喘氣,喉嚨燒灼,兩眼模糊。但感官還在,因為我聽到四圍都響起了震耳欲聾地炮聲。不光是南門了,東南西北,似乎連天上地下都在開炮,我坐在地上,感覺到整個大地在顫動。
一雙手從後伸入我兩腋下,將我托起來。我轉過身,看見文禾臉色蒼白,抬起胳膊對我指著後院,嘴唇在動,可是我聽不見他聲音,滿耳朵都是炮聲。他放慢說話動作,讓我讀他的唇語「去——密——室!」
黃淳耀對我們一揚手,身先士卒般往後院跑。文禾的手在我背上推著,他的腳卻不挪步。我看著他的臉,心裡一沉,想要拉著他一起走。
就在一瞬間,我聽見頭頂上什麼東西碎了。一片陰影衝我們落下來。
文禾立刻變推為拉,把我拽進懷中,撲倒在地上。我在這大力摔落之際。胸口狠狠一悶,終於兩眼黑去。有人在唱歌。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聽見歌聲了。有多久?半個月還是一個月?不……似乎更久。似乎聽見這麼美妙的歌聲還是上輩子地事情。這歌聲悠揚頓挫,由遠及近,帶有一種執拗的瀟灑和錚錚的義氣,而歌詞,我竟是如此熟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予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豈曰無衣。親愛精誠,王於興師。修我弓弩。與子同志!
這是《詩經》裡地名篇啊,難道這次穿到更早時候去了?我努力想睜開眼。睜開眼看看這次是什麼境地。「她快醒了!」這是梅雲的聲音。看來我還在嘉定。
「柳芽,去拿藥湯吧。」這是趙雪地聲音。太好了,她們都還活著,一個都沒死。我們可以結拜了。
所以我終於睜開眼的時候,嘴角帶著微笑。
「看來你睡得很高興嘛。」趙雪坐在床畔,揶揄地說,「早知道就不老在你耳朵邊絮叨了,讓你多睡一會。」
「我沒聽見你的絮叨,我聽見的是……」我住了口,豎起耳朵。
屋裡昏暗的光線中浮動著草藥地味道,而這空間之外,確實有一陣陣歌聲,是一群男人在低聲吟唱。「我聽見的是這歌聲。」我說。
「哦……我們打了勝仗,沒有凱歌,一個會寫曲的人之前照《詩》譜的新曲已流傳數日了,這會子湊合當凱歌唱。他們想唱就唱吧,我可沒什麼心思唱,誰知道清兵哪一刻又攻進來。」趙雪淡淡地說。
「清兵已經被打出城了?」我問。
「他們想得美。裡應外合,他們全軍覆沒。只可惜李成棟那個jiān賊,居然沒中計,在城外一直沒入城,混戰中跑了。」梅雲接腔道,「這下朝野震動,接下來也許更艱難了。」
柳芽推開門走了進來,把藥湯遞給趙雪。我用手臂撐著身體坐起來,說「多謝,不過……我病了嗎?」
「算是吧,體虛也是病。枉我本來還以為妹妹你有了喜事,嚇壞了,一摸脈相,只是勞累,急氣沖心,還好。」她把藥碗放進我手裡,「那種喜事,現在還是沒有的好。」
「請問……外子現在如何了?」我依稀記得當時好像是寺門被什麼擊塌了,文禾護在我身上。他肯定受傷了。
「你先把藥喝進去,我告訴你。」趙雪說。
怎麼跟沈氏一個態度!我只好鬱悶地在藥湯上吹了幾下,不顧溫度還蠻高的,趕緊好歹灌下去,然後衝她亮亮空碗。
「他比你重。原本就有傷,現在多了外傷,又勞累,你昏睡了兩日,而他現在還沒醒呢。」趙雪見我要跳起來,立刻按住我,「聽我說完。他現在已經離開閻王殿了,我能跟你保證他會好,所以你可別跑過去嚎啕大哭啊。」
「我哪裡有力氣做那無用功,」我哭笑不得,「這已然不是第一次了,你讓我去看看他就好。」
「去吧。柳芽,你扶著宋妹妹去。」趙雪道。
梅雲見我起身,拿了我的襖袍給我披上。我道「受累了,多謝你。」
她說「我沒做什麼,文公子義師人士,忠節大義,我們理當好好照顧你們,聊表心意。」
柳芽過來扶著我胳膊,又用手劃了一大圈,把我們四個都圈進來,然後握了握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對,我們是姐妹,是一起的。柳芽,你就是我地小妹妹。」
她臉上一抹紅暈,欣欣然一笑,看了看趙雪,便扶著我出了房門。
這仍是嘉楠寺後院。我出的是靠西的廂房。我站在門口廊下,只見四圍天際暮色蒼茫,空氣裡游移著淡淡地燃燒物味道,當然,還有那不眠不休的「凱歌」。這稱為戰歌更合適,旋律出挑,鼓舞士氣,充滿尚武豪情。尚武……對漢人來說,似乎已經是個很遙遠地詞彙了。
「誰譜地曲子,悠揚有力,真是和景和情。」我說。
柳芽聞言拉過我的手,抹開我手掌,在我手心裡一筆一劃地寫了兩個字
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