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壞了嗎?」我接過鏡子反覆查看,「並沒有破啊。」
「沒有破。但是那玉簧好像有問題了,什麼反應都沒有。我想,也許是因為水,我從沒有用這鏡子沾過水。只有一次是在你時代,不瞭解情況被灑水車噴到了,但是它也沒有濕裡面。偃師未說過它怕水。」文禾臉色凝重。
「我們回不去了,文禾。」我咬著嘴唇,巴巴地看著他。
「我們好好想辦法,既然沒破,應該就沒實質的損壞,別怕。」他抬手揉揉我的頭,寬慰道。
「那麼,等你好些,我們就先離開嘉定吧。」我看著他胸口,說。
把鏡塞回枕下,回答。
文禾對黃氏夫婦稱他與我乃長洲人。自稱姓文名殤,南京、長洲陷落後與我一路流離到此,投親卻發現親人不在此地了。又路遇盜鳧水而逃,筋疲力盡昏於此。
黃淳耀與其妻沈氏有一個小兒子,乳名亭兒,也有一雙晶澈眸子,讓我想起夏完淳。小夏給的羊骨拐我放在隨身的荷包裡,可是顛沛中遺落得只剩了一顆。
那黃淳耀本是崇禎年間進士,但是沒有獲得官職,朝廷供養是有的,但是也就能維持一家三口的營生罷了,如今滿清入主,他連供養也無,只能靠字畫教書換些食用。小虎被打發走以後,許多雜事都要沈氏自己做了。這一點上的男尊女卑令我十分痛恨,可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也不好發表意見,只能幫著沈氏一起做事。等文禾的傷繼續好轉一家三口加上我們兩張嘴地飯食,使得沈氏不得不愈發精打細算。但這夫婦倆完全沒有不滿和抱怨,整日裡仍是樂呵呵的。反倒讓我們覺得更不安。第二日我把原本身上的首飾都取下,想趁著沈氏去買菜地空隙到當鋪換些銀兩。
走在街上。一時間感到彆扭極了。街景仍是江南風物,雖有些凋敝但也沒有什麼特別,那些商舖客棧、茶樓酒肆也都還在——,電腦站.我走了幾步之後才恍然大悟我的彆扭感來源於哪裡。這街上許多地男子都穿上了馬褂,還留了金錢鼠尾。原本所有男子都穿寬鬆垂逸的直裾直綴和圓領衫,現在摻雜了一些半身筒狀的無領盤扣馬褂。露著禿禿的脖子;而原本細細梳就的髮髻,如今成了大半禿瓢,只在腦後中央留直徑不過寸餘地一塊頭髮,編成辮子。在大明待了許久,突然看見這等人在面前走來走去,感覺自己彷彿到了天頂星一樣。我忍著心裡的不爽,一邊找當鋪,一邊自我催眠他們在拍電視劇,辮子戲。電視劇……
終於找到一間當鋪,我把所有的釵環耳墜鐲子一共當了不到五兩銀子,便宜那奸商了。估計這些錢夠補貼黃家這幾天家用還有盈餘。
我揣好銀子自鋪面出來往回走。卻見市井裡擺開了一條人龍。龍頭是一張板凳,旁邊一個手握剃刀的金錢鼠尾男。龍身是二十幾個滿面憤恨掙扎的束髮男子和穿著滿清官兵制服舉著刀的人。按照紅珊對建虜的描述。他們可更像是漢人。漢人逼漢人剃髮。這情景真是觸目驚心。
在隊列頭裡的中年男子一邊怒目而視那剃工,一邊高聲道「我族非蠻夷。髮膚受於父母,千年峨冠博帶,以華夏衣冠為正統,豈是你等豬狗可奪取?」
「我說這位大爺,你何必這麼想不開呢,」那剃工摸摸禿頭笑道,「命重要還是頭髮重要?誰坐江山不是一樣的,老百姓日子還是一樣過。您就當頭髮長了需要修修,鬢角雜了需要刮刮,指甲劈了需要剪剪,一晌兒就過去了!來吧來吧!」
「呸!無恥小兒!」那中年男子臉都氣紫了,吼道,「我漢人就是毀在你們這些奴才手裡!上月揚州十日,清狗屠戮我民八十萬,何等殘忍,何等猖狂!你們今日屈於淫威,便是沒有兄弟姊妹曾受辱,那父母祖宗在上,可能合眼麼?!」
這男子說得正激憤,突然一柄鐵刃架在他脖頸間,他停下話語,回頭看著面色陰冷地清兵頭目。那頭目略側側臉,道「上令五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你可想好了,螻蟻尚且偷生!」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脖子上的鐵刃,立定冷笑道「休得欺我華夏無人,看你等包衣奴才尚能得意幾時?」「那就待你……來世再看吧!」那頭目胳膊一揮,利刃便削下了中年男子的頭顱。登時脖腔裡地血「噗」地噴出丈餘,滿街霎時瀰漫血腥。午時陽光照耀著地上噴射狀的觸目驚心痕跡,周圍一片死寂。
死寂之後,隊列裡突然有個男人奪過身邊清兵地刀,吼道「老子誓不剃髮!殺滅你們這群清妖走狗!」
這一下場面混亂了,義憤填膺地男人們跟官兵搏鬥起來,鏗鏘嘶吼之聲不絕於耳。那剃工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丟下剃刀轉身趁亂跑了。而大街上有更多地人加入了打鬥,暴捶清兵。
「宋姑娘!你怎麼跑出來了?」沈氏突然出現,拉起我就跑,「你不要命了?傷到你怎麼辦?」
氣喘吁吁跑回黃家,我把四兩銀子塞進沈氏手裡「大嫂,我們給你添了許多麻煩,這些銀子你收著,補貼家用。」
「我們收留你們又不是為了這個,若是怕供不起,我們也就不收留了!」她不肯收,推回來。
「家裡的情況我是知道的,我沒把黃兄大嫂當外人,也請你們不要當我們是外人。那些首飾我反正也用不上,留著累贅,還不如換些現實物。不要推辭了!」我硬塞給她,握住她的手。
「唉……拗不過你這丫頭。」陸氏歎口氣,「如今清兵下江南,男人們個個要剃頭,不剃頭就殺。本來還以為國破家尚存,日子還能過下去,可是一個漢臣為了一己恩怨,居然又起了剃髮的諫議,這如何使得!佔了河山還不滿足,還要讓漢人都失了尊嚴,剃掉頭髮不人不鬼的,還讓人怎麼活啊……」說著抹起眼淚來,「我家淳耀最是憎恨剃髮之行,如今已成了清兵眼中針刺。我雖夫君之舉,可畢竟……要我如何不擔心呢?」
「大嫂……」我擁住她,感到她在我肩頭嚶嚶抽泣,「大丈夫生而有節,是吉人自有天相,大嫂,你且放寬心,不會有事的。」
我這謊撒得十分苦澀,心裡充滿罪惡感。直到我來到文禾身邊,默然坐下,還沒緩過來。
「珞兒……」文禾倚在床上看書,見我不語,輕輕喚道。
我傾身伏在他腿上,低低道「我看見清兵殺人了。」
他沒有回話。只用手撫摩著我的脊背,溫存而帶著安慰的意味。
「他們不剃髮……被砍了頭,」我把臉埋進被子裡,「血濺了一街,他的頭就落在旁邊……眼睛還睜著……」
文禾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撫摩。
「可是男人們並沒害怕,反而搶了清兵的刀,與他們廝殺起來……甚至街上別的男人也衝進去打……」我感到被面上濕潤了,那是我的淚,「文禾,那些清兵……他們是漢人嗎?為什麼會這樣呢?大明沒有了,農民軍沒有了,可他們還在迫殺同胞,他們的骨血到底是如何生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抵抗誘惑和恐懼。珞兒,」他抬起我的臉,「你時代之前不久的戰爭,不也有漢奸麼。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隱沒在市井繁華里,不能看清面目。一旦山河破碎,他們就不再是煦風白雲,君子謙謙,淳樸厚道了。這些你都明白,今日不過是親眼見見罷了。」
我望著他從容的臉,突然意識到,當人面對認識突然成為現實的時刻,許多的鎮定和經驗都會成空,剩下的不過是單純的困惑與害怕。這是人的本能。而一個人若要超越這本能,做由道義和感情支配的抉擇,要多麼大的意志?
「而這座城不會讓你失望,」他繼續說,「她經歷屈辱磨難,卻會用最堅強的骨血奮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