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的京官們被震驚了。誰也沒有想到這秦淮奢靡的溫柔鄉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兵部尚書鄭三俊老持穩重,第一時間抵達文宅後先是命令將韃子屍體運往監牢暫放,又與文禾密談了半個時辰,然後離開。
冷廣與李韶待鄭三俊一行走了之後才跑到前院來,告訴我們胡黽勉已經在清歌以前住過的廂房裡了。當然,還有花嬌娥的屍首。
我從方才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此時見文禾起身往後院走去,便拉住他袖角,悄聲說:「花嬌娥可以不死的,對不對?」
文禾先是詫異一秒,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我冰冷的手握著,卻對著我無言地搖了搖頭。不行?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寧可讓她死去,也不肯用一下那鏡,挽救她性命?
清歌原本住的廂房算中廂,在前院入後院的路旁。此時冷廣和彤戟守在門口,見文禾與我過去了,自動閃開。文禾走到門口叩了三聲,只聽得一個低啞的聲音說:「文侍讀,請進來吧。」
打開門,一股血液甜腥撲面而來。胡黽勉在內室床邊坐著,陽光正透過窗紙投在他背上,染成朦朧而蒼白的光暈。他注視著床上被素棉布單子覆蓋的安靜軀體,臉上並沒有哀傷,而是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文禾輕輕走到他身邊,說道:「請節哀。」
胡黽勉抬起臉來看看他,又看看我,似乎很費力張開嘴唇,說:「多謝文侍讀、宋姑娘。」
文禾看著素棉布單子下隱約滲出的殷紅,沉默了半晌,說:「我知道我此時問你不太合時宜,但我不得不問。」
胡黽勉點了一下頭,回答:「在下明白。文侍讀何等聰明,我早已清楚你對我的瞭解。且如今我已非往日勤之,文侍讀但問無妨。」
「請你告訴我,嬌娥姑娘那時突然離開京師,是去做什麼了?」文禾問。
「讓我從頭講起吧。」胡黽勉眼裡堆積起迷濛的暮色,彷彿要從無邊纏捲的記憶中找尋一根失落的線頭。「我出生時家裡窮困,父親死了,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實在過不下去了,便把我送上山求師父收留,她帶著剛出生的妹妹改嫁。我自小在武當山長大,師父恆陽道人是武當松溪派傳人。十四歲那一年,我師父帶二師兄和我到京師拜訪師伯,我那時貪玩,與師父師兄走散了,在街上不小心衝撞了幾個地痞,爭鬥中卻遇到了從皇城中出來的陛下。陛下那時也只有十三歲,連王也還沒有封,天啟帝在位,他是皇弟弟。他見數人欺我一個,便讓護衛幫我。其實我自認為打幾個地痞還不是難事,但仍感激他小小年紀便有忠義助人之心,便同意他邀請入了一間茶館等師父。他叫人幫我找到師父之後,卻求師父將我留在京師。師父自然是不肯的,但陛下當時真是把小孩子的所有手段都拿出來了,師父後來讓步說我可以每年在京師待四個月,剩下的時間要回武當。於是我就這樣過了兩年多,與那時的陛下相尊相信,不分彼此。後來陛下封了信王,我便入信王府擔任信王的貼身護衛。十年前,我十六歲,從武當返回京師的途中救了一個小女孩。她便是嬌娥,本名燕婉。」他望著面前悄無聲息的身軀,說,「人販子將她餓得半死,這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卻仍抓住一切機會逃跑,當然,換來的便是毒打。她雖年紀小,卻十分堅強,被打的時候昏厥過去又醒來,接著又昏厥,生生不喊一句告饒。我對人販子說,我買她。人販子說她已經有主了,這是要送到京師買家手裡的,若我要,開價三十兩。我沒有那麼多錢,最後不忍心看她挨打,便把陛下賜給我的佩玉換了她。後來我才知道,買她的是吏部尚書大人的公子。那公子家丁在碼頭等接人,卻見我把人領走了,上來就是一頓圍攻。我怕他們搶了燕婉,便一直不敢鬆手,最後受了內傷,落下痼疾。為此後來我還被陛下責備張揚魯莽,但我無悔。」他嘴角顯露絲絲笑意,「燕婉,父母雙亡被舅父賣身,跟我到驛館後洗刷更衣出來,那美麗驚了一館的人。她生得花容月貌,又極聰明懂事,連陛下也不忍心攆她走。只是我要給她一個身份才能讓她追隨與我,於是,我收她為徒。她學武已經有些晚了,但吃得苦,所以功夫仍然日日精進。信王大婚之後,她便貼身保護王妃周氏安全。」
我聽得胡黽勉言語裡忽然有了一絲疑惑,他正微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說下去。文禾耐心地立著,並不問他。
終於,胡黽勉看著文禾,道:「七年前那日,先皇詔信王入宮,乃言:『來!吾弟將為堯舜!』信王得到這種明顯的傳位指示卻並不開心。他回到府邸後把自己關在書房好幾天。御極之後,他問我可願隨他入宮,執掌御林軍,我回答:『自小在野,隨信王乃為恩與義,隨陛下而不能為。』他沒有勉強我,但也不讓我離開京師,而是叫我假回武當途中暴斃,銷聲匿跡,然後成為大明皇帝陛下私用的密人。」
「密人?」文禾重複一遍,「『錦衣衛為明,密人軍為暗,千古高手,繫於清乾』。我一直以為這個陛下安置密人軍的傳言是假的,直到今年你出現在珞兒身邊,我才發現,密人果然是存在的。密人軍一共有多少?」
胡黽勉回答:「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文侍讀。我只能告訴你,不是很多,而且彼此之間並不認識,只完成自己份內的任務罷了。只有皇上才認識每一個密人的面孔。」
文禾點點頭:「請繼續。你做了密人,燕婉要如何呢?」
「燕婉也拒絕了入宮,她要跟著我。」胡黽勉語氣中一份似有若無的酸澀,「說來不怕你們笑話,我當年救她的時候,就已經清楚這個小女子對我的影響不尋常。但是我不願承認,所以寧可收她為徒,也不肯面對她直白表情的眼神。後來,我為了一男一女行走方便,對外人稱她是我妻。四年前我回武當時,師父把清歌交給我,說是我妹妹全家染瘟疫去世了,留下一個十二歲甥女,我繼父不肯收留,母親帶著她上山求師父,師父答應我回武當時把清歌交給我。我想再回去看母親一眼,師父卻告訴我,繼父捎了口信,我母親在那不久也去世了。從此清歌跟著我和燕婉生活。燕婉生得美,我不願意承擔這美,我曾經是出世之人,並且還打算將來回武當去,我不能讓自己沉淪於情慾。所以我做了一個卑劣的決定——利用她的美來完成陛下交給的任務。不管是暗查朝蠹,刺探敵營,還是周旋商賈,偵悉外戚,我都會在可能的環節使用燕婉的美色。甚至為此給她改了一個花名叫花嬌娥。似乎我若將她以君臣大義之由推給別人,便可以安心而不受她影響,做一個單純ziyou之人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胡黽勉。
文禾說:「可是你錯了。」
「是。我錯了。」他說,「她第一次聽到我的計劃,那雙震驚和哀怨的眼睛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多希望她可以打我一巴掌,然後告訴我她不去。可是她什麼也沒說,毫無異議地去了。每次從外面回來,要用兩個時辰的時間沐浴,然後緊閉房門誰也不見。我那時就知道自己錯了,非但沒有安心,反而被這種罪責和痛楚折磨得想要發瘋。我終於對陛下說,我不想繼續了,我想回武當。陛下見我意已決,便說,回去之前,再完成最後三個任務。」
「這是今年的事情了吧。」文禾問。
「這是今年三月的事情。」胡黽勉說道,「第一個任務:接近宋瓔珞,探察她來由,取得她信任。」
我心頭一緊。雖然是文禾早就點明的事情,親耳聽胡黽勉說出仍覺震顫。
「第二個任務:刺殺一名北虜將領。我選擇的人是多鐸。我當時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利用燕婉,永遠不再繼續。」胡黽勉苦笑,「多鐸生是一匹種馬,好色狂浪,花嬌娥混入獻姬中,那般奪目,他自然會上套。可是嬌娥的第一次刺殺失敗了。奇怪的是多鐸並未當場殺了她,而是任她逃走了。接應她回到京師後,我懷疑有詐,一度不肯與她走近。後來我痼疾犯後,她聽清歌說我與宋姑娘交好,便求寧蔻兒帶她找宋姑娘見我,加以安慰。我不肯相信她的解釋,後來她走了。不久我從陛下那裡得到信報,說她又一次去刺殺多鐸。」
「第一次不成,以後的成功機會幾乎沒有。」文禾低聲道。
「她豁出去,刺殺成功與否恐怕已是次要,更多的是想要證明她沒有背叛我。她的刺殺又一次失敗了。這一次,多鐸沒有放過她。密人軍得到的線報說多鐸曾一度非常寵愛嬌娥,甚至想帶著隨至陣前,即便後來知道她是刺客,也沒有像對待別人那樣立斬,而是放她逃走了。可是我覺得,這不過是反間罷了,多鐸放她回來恐怕不是單純目的,所以我不肯在真相清楚前信任花嬌娥。後來,她的二度刺殺激怒了多鐸,多鐸派出追兵不惜一切代價取她性命。嬌娥本以為一路南下,回了大明便安全,沒想到多鐸的膽子要大得多,也許他是真氣急眼了。」胡黽勉將手輕輕覆在柔軟的布單上,「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還一直躲著我呢?我一路從京師追你而來,你卻三番兩次消失,直到彤戟在南都的街頭偶然看到你,我才知道你的行蹤。燕婉,我已然辜負浪費了那麼多時光,自知罪無可恕,但你為何不給我彌補的機會?我是說過師徒動情違背倫常,可我現在明白了那是我自私的借口,若有相惜,倫常又算什麼呢?」
胡黽勉何曾露出過這般無助的懊喪表情?他一直是微笑溫和,謙恭有禮的,然而現在……我抱著文禾的胳膊,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文禾輕輕拍拍我的脊背,問胡黽勉:「陛下第三個任務是什麼?」
胡黽勉怔了一下,慢慢地說:「第三個任務,離京前,迎娶燕婉為妻。」
文禾無語。
我看著胡黽勉,聽他苦澀地表明皇帝那充滿了心知肚明恩眷的第三個任務,終於,對面前這個男人最後的一點好感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