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文老爺子不將此事告知陶玉拓,實際上自己心裡也覺辦事欠妥,對其愧疚,自然是不會還說這一出令她難過。文老爺子見我打蔫了,又笑起來說:「還不至於,這事徐府自會處理,你只管那潘雲騰就好,徐府不願再與他接觸。」
我點點耷拉的腦袋。文老爺子便從書案後頭走過來,把一個信封在我眼前揚了揚,我立刻抬起頭來。「拿去吧,文禾的信。回屋去看吧,也想想對潘雲騰的說辭。」他雙目暖意,以安慰的口吻說道。
我接過信,行了禮出書房。文禾的信捏在手裡,居然激動得有點發抖。他走了數日,發生一系列事情,我心疲累,竟恍惚覺得有數年之久。一路回到自己房裡,關上門,挑亮桌燈,拆開信封細細讀了起來。
他說他已經知道了我被遣回尚儀局的事情,沒有提我受傷之事,卻旁邊用硃砂小字寫了一句「若需去疤尋齊之洋可」。我聽紅珊說過一次,這齊之洋的表兄弟家是三代開藥鋪的,想來也許有什麼秘方也未可知。不過我倒是不在乎留疤不留,只歎文禾心思也真細得可以。他必然是安插了人時時通絡消息,就像他曾說過的,也許連我每日吃了什麼他都曉得。他文字裡淡淡描述南都繁花,城鄉風物,自嘲有了閒職可以一時清靜,幾日後便會與到南京的文秉文乘相見。後面還似不經意般來了一句「或將得見八艷之一二,如柳如是狀」云云。我大笑出聲:他此去有情有趣,這就要入了靡華聲色之所,讓文老爺子知道還不氣炸了?可是我也看得出來,他很無奈。文禾去南都依然是翰林院侍讀之職,但實際上,不僅品級降了,也完全沒有什麼職權可言,每日都要煎熬在日出日落的時光流逝中。而我並不認為他會任玉壺空流轉,他有鏡,必然要繼續他向前或者往後的旅程。只是,我心疼他仍然是孤身一個人。
我並不知道潘雲騰住在京師哪裡,但是我可以找人幫忙。邱總管從人脈上到考生中去問,而寧超夫婦幫我往市井間去問。二日後,當我再次休息的時候,已經曉得潘雲騰住在聊館。這聊館是一間普通的小客棧,位置又在錦繡莊隔一條街,與徐府和陶府相距不遠。邱總管說,其實潘雲騰在京中完全可以住在他叔父家,他叔父開著一間鏢行,讓侄兒住幾日也是容易的,只不過,那鏢行距離徐府可就遠多了。我讓邱總管安排家丁送了帖子給他,相約見面,仍是在美饌居。可是回來的信是「今日不能相見,願待再三日後宋姑娘得空時」。我納悶地問邱總管,他卻一臉理所當然,說:「宋姑娘你忘了,明日是武舉考試的日子,潘公子可忙著呢!」
我這才一拍腦門想起來,他來京師是來考試的。邱總管看見我拍自己腦門,忍著笑退去了。我便讓回信的家丁再回了他口信,說就定在再三日後我休息的日子。
第二天我又去尚儀局上工了。徐瑤自從那日事件後,連著兩日都沒有出現。因此今日我去取鑰匙,看到她端坐在局裡,有幾分意外,但更多的是內疚。徐瑤看見我,只微微笑笑,她臉色灰暗,眼光黯淡,一直坐著沒有動地方,恐怕是因為罰跪一天後膝蓋的傷。在潮濕的天井石頭地上跪一整天,不落下風濕才怪。而這都是讓我害的,我握著鑰匙,想跟她說話,卻見她擺擺手,指指內室裡。估計兩位司籍在裡頭,不方便說話,我閉了口。徐瑤笑著搖搖頭,做了一個「我沒事」的動作,然後揚揚手讓我去忙。我只好行了禮,先放下她這邊,去庫裡工作了。
今日宮女、太監和女官們談論的都是武舉考試的事情,據說這考試向來貓膩多多,很多時候形式大於內容。他們說起來都是誰家可能送了多少金銀,誰的腿其實是瘸的但肯定入三甲,誰又胖又蠢但後台很硬等等。我聽著覺得簡直是笑話。不料到了傍晚,他們又炸了鍋,說今年的一甲狀元是真材實料的,吹得神乎其神:其人英武過人,騎射技藝壓迫全場,百發百中;佈陣考試靈活詭異,讓考官目瞪口呆;辯才亦是鶴立雞群,不卑不亢,無人能難倒。一堆人小聲說話,後來越來越激動,幾乎都嚷嚷起來,直到被一名女官過來喝退:「聚眾嚼舌,成何體統!」這幾個人方才灰溜溜散了。
我聽得那女官聲音耳熟,好像是徐瑤,便放下紙筆走出庫門,正見她朝著我慢慢走過來。我趕緊上去扶住她:「徐典籍,你找我的話叫我過去就是了。」
她苦笑著沒有說話,進了書庫,在椅子上坐了,說:「那裡人多,不便說話。我也不礙事,來尋你聊聊。」
我在她身旁坐下,看著她被裙布遮著的膝蓋,說:「這事原都怪我,徐典籍。」
「別說這些了,瓔珞,」她歎一聲,「我身如此,一輩子也原該這樣了。只念你不比他人,可以說個話兒,你也不要跟我講誰對誰錯,我不曾怪你,沒有你,他也會想別的辦法吧。」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不忍心看她哀傷的眼睛,只能起身為她倒一杯茶,來掩過自己的表情。她接過茶,說:「我只為你想一句話:能早走便走吧。你是可以出宮的,陛下答應過,你可讓文府再想想辦法,或者你也打點一下王公公,他是說得上話,陛下肯聽的人。」
「我記住了。」我啞著嗓子回答。
徐瑤握著茶杯,杯裡裊裊水氣蒸騰,迷濛了她眼神。她夢囈一般說道:「他考上了狀元。」
「嗯?狀元?你是說今年武舉的狀元是他?」我想起剛才宮女太監們的議論,心下略驚。
「他終於當了狀元。而我是內宮女官。此乃彼岸花葉,注定生生相錯,卻相錯相生。」徐瑤笑著端起茶杯飲下一口,任憑眼角一滴淚珠落入杯中。
三天後的傍晚,我見到了潘雲騰。他顯然是抽出百忙之空來見我的,一身風塵僕僕之態。我仍坐在那間雅座,同樣位置,但是這次我是文府代徐府的言客。我先恭喜了潘雲騰一番,把邱總管安排準備的賀禮送上。他倒並沒怎麼喜形於色,謝了我把禮叫人收下,然後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姑娘今日不是來賀我的。」他望著我,眼裡有一抹心知肚明,「姑娘可是為徐典籍而來?」
「你既然知道,我便直說了。」我也不客氣,對視道,「潘狀元,徐典籍是內宮女官,此生務於宮中,已是定事。如若再與她來往不清,不但於你無益,甚至可為她招來殺身之禍。前幾日她已經受了責罰,因為我替你送了那東西給她。」
「她是為了那東西犯了過錯,還是那東西本身就是過錯呢?」潘雲騰好像對我的話並不十分在意,反問道。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否瞭解其中利害?」我很不滿他的態度。
「那也都是徐府自己造成的。」他淡淡說,「六年前如若徐府未拒絕我家提親,徐瑤也不必走到今日。」
「當務之急是,她已然走到今日,你若還存關懷,切勿再令她為難,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說。
「宋姑娘,你誤會了。」他嘴角一揚,微笑,「潘某並未想讓徐瑤出宮,潘某只是將此事主動了斷。那玉簪是當年徐瑤送我的信物,那書信是我對當年之事來龍去脈的敘述和對她來日之祝福。無他。」
「果真如此?」我想起徐瑤激烈的反應,仍然疑惑。
「潘某雖不是什麼聖人,倒也明白人之信,用不著編造謊話,何況那信還在吧,你可以問她。如今連年戰事,生死都在一瞬,明日還有幾何都難以預測,潘某已無心兒女情長,只願忠君報國,殺滅流寇韃虜。」他正色而平靜地說,「但潘某畢竟用過真心,總要有一個明白的了斷,讓她知道真相。當年不是我棄她,也不是她斷我,而是徐府長輩的手段罷了。都已是前塵往事,潘某不再追念,到此為止吧。」
一個淡泊認命,另一個拋卻私情。這兩人,注定就如此了麼?我望著潘雲騰鎮定的眼睛,覺得那裡面彷彿映著徐瑤晶瑩的淚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