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孟是學者型的官員,以研習《春秋》聞達天下。崇禎亦慕其學問,特加開《春秋》,由文震孟講授。只是,向來做學問的人都無法在官場吃得開,但凡吃得開的,必然拿不出許多精力來做學問。所以他雖然得到皇帝的賞識和尊敬,卻仍然在官場中鬱鬱。如果連他都嗅到了皇上疑心的氣味,說明這件事情已經就要浮出水面了吧。
晚飯時分,宮裡又來了口諭,一催文禾即ri啟程,二讓我明日覲見。文禾親自跑到我房裡來知會,眼裡流露擔憂。是,他馬上就要啟程了,而我仍然得在皇上身邊。他認為皇上是君子,所以那日不怕他將我留下,因為皇上不會給自己惹女色麻煩,從不。但是他去往千里之外以後呢?那種把握也有可能會因為時間和距離的關係而動搖。
我做出一副輕鬆之態,拍著他的手背想讓他放寬心。他只是笑笑,握握我的指尖,回去同文老爺子一起吃飯了。
第二日早上,文禾啟程去往南京。而我去往宮城。
我到御書房時,聽見裡頭正針鋒相對辯駁得來勁。門外的宦官們見了我,都前所未有地恭敬。一個御前牌子更是立刻進去稟報,只聽皇上在內裡道:「停,不如讓當事之人進來,如何?」
那御前牌子出來讓我進去,我理理鬢髮,深吸口氣,邁過門檻。
皇上依舊在他的老位子上坐著,一副坐山觀虎鬥的冷淡表情。站在屋子中間的前後二人,後面立定的是文震孟,另一靠前的中老年男子著雜色文綺團領衫,玉珠烏紗,仙鶴補子,玉束帶,面有倨傲之色,必定是溫體仁無疑了。他見我進來,將我上下掃瞄一番。
我去給皇上行了禮,低調地往旁邊王承恩那站。皇上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對那二人道:「繼續啊。」
「恕臣直言,臣仍以為,以宮內女官任命之流程,宋掌籍並非可入之人。她身份不明,謊話連篇,一身異國氣。加之又已是文家許下的訂婚之女,以如此身份而近陛下,其心可辯。而今彤史之事出,若非陛下英明,怕是已然隨了她等的意了。」溫體仁搖頭歎道。
「溫大人,我兒在外,不及成婚,並非所願。今江山危虞之時,正待各家出力,當然以國事為重。宋掌籍入宮之事,業已稟明聖上,聖上御准之後才得,你又如何說我等另有居心?」文震孟立刻反駁。
「文大人也知道國事為重,那還遣一女子到陛下身旁蠱惑,只可惜,這女子既非國色,亦無長才,沒能了你心願,不才也要小表同情。」他故意誇張地一揖手,「下次切記尋個出色的來。」
「溫大人何以如此污蔑?我自歸朝以來,未嘗做一件愧心之事,更不會明暗操控,拉朋結黨,營私舞弊!要論禍患御前之心,滿朝又有誰比得上溫長卿溫大人呢?」文震孟說話耿直,令我捏了一把汗,這溫體仁位居內閣首輔,得寵一時,誰敢這樣罵他?我眼角看看皇上,他的臉色果然難看了。
「文大人,你既捨了臉面,也莫怪在下不保你了。」溫體仁冷冷一笑,轉身對皇上道,「陛下!文大人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據臣瞭解,他將女子安插入宮不過是第一個步法,其府中尚有通敵文書,乃有人親眼所見!」
「哦?文書?文卿家,是何文書啊?」皇上很有興趣地揚眉。
「回稟陛下,絕無此事!」文震孟字字鏗鏘道,又轉向溫體仁,「既然溫大人說有人親眼所見,敢問那人是誰?」
「笑話,我若點出那人,你雖不得辯駁,卻也難保不會陷害於他!有或沒有,一搜便知!」溫體仁一臉志在必得,眼角寒光逼仄。我心下一動:他必然搞了鬼,沒準偽造了文書藏進文府呢。退一萬步講,萬一皇上搜查文府,即便搜不出什麼文書,那文秉文乘二兄弟與復社關聯,文禾似也不脫干係,不一定就會在家裡放了什麼文章擬案的,總關朝政,也是危險。這人故意激怒文震孟,藉他以激怒皇帝,實在陰險。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兩個人越吵越厲害,以至於皇上咳嗽一聲,倆人都沒聽見。王承恩卻立刻叫外面的人把烹的茶拿來。一個御前牌子端了茶碗進來,我立刻上前,搶在王承恩前面接過茶碗,轉身往皇上身邊遞:「皇上請——」然後將手一抖,茶碗立刻半扣我手上,我拋了茶碗,熱茶傾覆,灑了一地。「啊!」我驚叫一聲,一方面是因為裝的,另一方面是因為這茶居然比我想像的還燙,那御前牌子是故意配合我的不?我的手背當下燙紅了一片。
「嘖!」皇上先是一皺眉,再看見我的手,神色一沉,立刻站起拉過我去,「你在做什麼,宋掌籍!朕告知過你,誰用你端茶!看燙成什麼樣子!」他怒氣沖沖地拽著我的手,「來人!」
送茶的御前牌子戰戰兢兢過來。皇上放下我的手,又看看我身上別處無恙,然後說:「帶宋掌籍去見醫。」
「遵旨。」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倆老先生已經不吵了。但直到我出門,他們都目不轉睛盯著我。這屋裡四個人八隻眼睛目送我出去,各懷情緒,令我如芒在背。但不管怎麼說,我脫身了。
「宋掌籍稍候,御醫馬上就到。」御前牌子肯定還在擔心,皇上會不會因他剛才把茶交給了我而怪他的罪。一雙眼睛游移不定,流露內心極度忐忑。
我舉起手在他眼前,說:「我實在疼得很,可否先淋些冷水?」
「我去取,馬上。」他出去了。
我立刻尾隨他後,待他走稍遠,掏出牙牌就往玄武門奔。坐了轎子飛速趕到文府,路上顛得我都快吐了,進門差點撞邱總管身上。我抓住他衣衽:「邱總管,快叫所有人都動起來,把府裡所有與朝政關係的文書都收起!」
「宋姑娘你這是……」他被我嚇壞了。
我使勁讓呼吸平復,告訴他皇帝可能派人來搜文府的事情。他立刻明白,轉身便集閤府中識字的男女人等開始收理書房和各屋文書紙稿。
我看看手背,還好沒起泡,於是跑回房裡找燙傷藥油擦了。紅珊也去整理文稿了,我決定回宮裡去再探探風。一頓狠削估計是少不了了,皇上必然知道我回來幹嘛來了。可是我並不感到害怕,彷彿文禾的胸有成竹感染到了我身上。或者說,其實我自己也潛意識裡明白,皇上不會把我怎麼樣,只是沒有像文禾說得那麼明白。
然而當我步出文府大門的時候,正聽見街上一片騷亂。路人都被吆喝閃了邊,接著一陣疾風般馬蹄聲碎,幾十號緇衣在門前勒住馬,領頭的跳下來,雄赳赳走上石階,大聲道:「奉吾皇旨意,搜查文府!」
邱總管在我身後輕聲說:「是錦衣衛。宋姑娘,讓小的來應付吧。」然後他便隻身走出門外,拜道:「吾乃文府總管事邱論炎,各位大人奉旨前來,可否先當眾請出聖旨明宣?」
「大膽!」處在第二位的緇衣男子一揚馬鞭,吼道,「幾時輪到爾等要求看聖旨了?難道我們還會假傳聖旨不成?」
我明白邱總管的意思。他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因為後院的整理還沒有完。可是這也太危險了,那男人的鞭子隨時可能落下,而且馬匹似乎也不是那麼乖,不停打著響鼻,腳步逡巡。
「師出必有憑據,今日若是文大人在此,必然也是要面見聖旨。見旨而行,也是聖上擬旨的目的,請各位大人無怪。」邱總管仍然揖手道。
「放肆!敢阻擋公務,你是活膩了?」第二位的男子目露凶光,高高揚起了馬鞭。我一見不好,大步邁出門,拉開馬前的邱總管,叫道:「住手!行公務行的是搜查,而不是鞭笞!」
那人一見我一個年輕女子出來,停了手,稍稍瞇起眼睛:「宋掌籍,陛下命你立刻回宮聽從發落。」
「我自然是會去的,但也不容你們傷文府一人!」我冷冷道。
「哈哈哈哈!你不要以為陛下對你恩寵有加,你便有了身價,女人不過是女人!」他仰天笑著,突然一回身就掃了鞭子到我身上,「女人妨礙公務,一樣打得!」
邱總管驚呼一聲,我不留神突然吃痛,右臂上的衣帛頓時一道痕跡,鑽心地疼。我咬著下唇,仍是道:「陛下若是見此,也未必認同!爾等走狗尚能耀武揚威幾時?」
「看來沒吃夠鞭子,還敢不讓?剛才留情是我錯了,宋掌籍,得罪了!」他臉一橫用力揚起馬鞭,咬牙發狠又抽過來。
我仍是站在原處,死死瞪著他。眼看鞭子就落在我身上,旁邊卻突然竄上一個人,伸手便截住了馬鞭鞭梢,在那錦衣衛錯愕之際,翻手一捲,竟將那鞭子輕鬆奪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