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亮了。
迷濛的霧氣隨著腳下坡度緩緩移動,裹在我們身上濕乎乎的。周圍植物生得肆無忌憚般舒展,遠處間或有從未聽過的動物鳴叫,靈魅聲音迴盪在山腰。漸漸地,霧氣朝一個方向湧去,我們頭頂出現了太陽的身影。
這是一座高山。漫無邊際的樹木的波濤籠罩在朝霞光輝裡,白雲從半山四下流淌。我和文禾站在這雲巔之上,望著眼前不似人間境界的景象。
「文禾,這是哪兒?」
他依舊拉著我的手,半晌,說:「雲夢山。」
「雲夢山,chunri澤。文禾,你要找的是偃師?」我看著他。
他點了點頭,說:「淮yin侯告訴過我,唯一可以見他的時間,是他動身去為周穆王表演傀儡戲之前的此刻。」
「之前之後呢?」
「被他封死了,之前和之後的他所在之處,都無法用這透光魔鏡靠近。我想,他也有秘密。」他看著那些白雲,說道,「我們上山吧。」
這裡距離山頂已經不遠了,我們步行在杳無人煙的小道。這小道顯然走的人並不多,雜草幾乎將它都蓋住了。隨著海拔的升高,霧氣徹底消散了,而風刮了起來,帶著雪一般的寒冷。
我們並沒有走到山頂,就看見了那間房屋。
那的確是房屋。通身木製,嚴絲合縫,刷了一層不知道什麼油脂,熠熠發光而不染塵土。相比起來,周圍矮矮的籬笆就簡陋太多了。房屋在山勢之間,林木之內,未有人影,卻聞人聲。但聽見絲絃緩奏,如風如雨,一個空靈的男子嗓音正在揚聲歌唱: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
道裡悠遠,山川間之。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我聽了這悠揚歌聲,卻感到毛骨悚然。這不似人間之歌,彷彿蠱惑,彷彿神明的陷阱。
「文禾,」我拉住他,「我有一個問題現在要問你。」
「你給我寫信的時候,怎麼一個問題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溫存地看我。
「因為我想當面問你。」我對上他的眼,「你去找他,是因為你想改變大明的一段歷史,關於你自己的歷史,對嗎?」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說:「我還沒有決定。」
「那麼,我請你記住一件事情,」我深深吸了一口刺冷空氣,心肺登時疼痛起來,說,「你,是確實存在的,世上僅此一個,就是我愛的這一個。」
他怔忡地看著我,張了張嘴唇,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我拉著他衣袖,在寒冷的空氣中瑟瑟發抖。
過了一個世紀,他慢慢傾下身來。這臥眉清目帶有濕氣,卻從未如此靠近過,如此靠近……我垂下眼瞼,感到他柔軟而沁涼的唇貼在了我的雙唇之上,於是時間停止了。
籬笆沒有門。我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該如何進去。雖然籬笆很矮,但若跳過去,便成了徹頭徹尾的不速之客。而那歌聲仍繼續,反反覆覆唱著那一段。如果不是知道環境,我還以為誰家唱機卡住了。
文禾皺著眉,圍著籬笆繞了半圈,然後對著我狡黠一笑,伸手拉著我來到側面的籬笆外,將籬笆上停著的一隻翠綠小鳥就手一捉。這小鳥見人不躲,但被他一捉,然後再一放,就立刻大叫著飛向了那木屋,落在窗欞外持續叫個不停。
與此同時,歌聲卻停下了。
木屋的門開啟,一位長髮披散的清瘦男子走了出來。他穿粗麻短打,腳蹬草鞋,一伸手抓住窗欞外的鳥,握在手裡擺弄了一下,那鳥立刻不叫了。他方才轉過身,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一個面孔白皙的年輕人,大概才剛弱冠之齡,臉上存著落拓與不羈神色,邊走來邊打量我們。隔著籬笆站定了,揚揚下巴,問:「何人?」
「在下文禾與宋瓔珞,yu拜見偃師。」文禾回答。
年輕人歪歪頭,說:「誰引見?」
「大漢淮yin侯韓公信。」文禾道。
年輕人聞言,哈哈一笑,把手中那隻鳥兒又往籬笆上一插。沒錯,是一插,我定睛一看,發現那隻鳥兒羽毛齊整光亮,眼睛卻黯淡無神,兩隻爪子,居然是銅絲所就。
鳥兒被插上籬笆的同時,旁邊的籬笆霍然打開,露出一道門來。
木屋裡並沒有別人。有的是一枕厚草蓆,席上一張瑟,堆了半間屋子的木料、毛皮、金屬和各種鑿子錘子和不知名工具。草蓆旁邊灶上的陶罐裡咕嘟咕嘟煮著什麼,散發植物的香氣。一襲麻布寬簾掛在屋裡,擋住了後面的空間。
「坐。」年輕人拋來兩張草墊,簡單明瞭地說。
我和文禾跪坐在草墊之上,互相看了一眼。文禾開口問道:「敢問足下高姓大名?」
年輕人取了兩隻陶碗,從陶罐裡盛了兩碗湯水,放在我們面前,然後自顧在對面草蓆坐下,看看文禾,又看看我,掏出一根竹簪幾下把頭髮綰起,帶著一點譏諷之意說:「難道韓信告訴你們,我是個女人?」
我愣了一刻。傳說偃師三十年造傀儡,他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年輕男子?
文禾保持了處變不驚的良好傳統,空首禮道:「文禾未曾瞭解足下詳情,失禮了。」
偃師搔搔耳朵,搖搖頭:「後世人都認為我是老頭子,或者起碼是中年男人,因為覺得我的技藝非少年可得。我並不介意,你們也不必掛心。喝湯。」
我端起陶碗,啜了一小口。這味道有一點點像板藍根,但是比它香了很多,甚至還有點奶油味道。我驚異地看了偃師一眼。
他瞅著我,無甚表情地撇撇嘴:「雲夢山的香草,放心,沒有毒,還可入藥的。」
文禾喝了香草湯,思索一下,問:「王何時去崑崙?」
偃師停下了搔耳朵的動作,直直看著文禾,繼而「哼」了一聲:「你是想問我何ri死麼?」
「我不想知道你何ri死。我想知道的是這個。」他取出透光魔鏡,放在身前。
偃師看到那鏡,臉上的不耐不見了。他問:「韓信給你的?」
「不。韓信並未給任何人,這是他對你的承諾。但他也沒有銷毀它,瑞娘將它跟韓信一起落墓,千年後為我一位叔父所得。叔父不得其解,後將他送給家父,家父傳與我。我重訪淮yin侯墓,守墓人早已斷續,但其家傳殘卷《兵法》終為我所得。裡面有你給他的部分鏡釋文,因此我知道了如何用它往來。但不知你把鏡給了他,卻還可以回周地,是如何做到的。」文禾一口氣說完,等待他的回答。
偃師的笑很怪異,他反問:「你想做王還是想長生?」
「皆不是。」文禾答。
「那我可以告訴你,」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面兩道深刻疤痕非常刺眼,「再次用你的血。」
再次?難道說,使用者唯有文禾的原因就是,這鏡用了他的血?我伸手拉過他的胳膊,擼起袖子,看到一道同樣的傷疤。我手顫抖著想撫摸上去,卻被他抓住了。他收回胳膊,放下袖子,對著偃師說:「請教給我方法。」
偃師眼裡掠過一道陰霾,邪氣兮兮地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