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奇怪的夢。有一片遠山,山峰層巒其勢舒緩,中間凸起,左右環繞水流,有人對我說這是一片古墓。又有人邀我同去倒鬥,我欣然答應,內心充滿冒險狂熱。我被安排下洞,進去不多久,棺槨呈現,四壁陰森,我寒毛直豎。這時地面上人呼喊被發現了,丟下繩鏟就跑了,洞轟然埋落。我大叫救命,卻無人回應。接著棺槨緩緩吱呀打開,一個無比俊美男子衣裳華麗,容顏如栩,邁出棺來,伸出無肉骨手說:我來幫你……。我驚叫著無處可逃,他疑惑地看我,朝我走過來。我躲藏無處,四下鑽去,最後終於感覺安全了。卻抬頭發現,自己竟然鑽進了那男子的棺槨之中。他從上面俯視我,目光如水,寒而柔碎。我絕望了,乾脆閉上眼睛。然後聽到了一聲歎息。棺槨「砰」地一下,合上了。我大叫驚醒,已是天亮。
滿月的前一天,我看熟了明殤的手寫本。這遒勁文字已經讓我連同驚異和不安一起記在心裡。我白天回到我住的房間,破碎的窗子宛如傷口,張開著訴說著哭喊著,想要問為什麼。而我,已經不再總想問為什麼。吃飯的時候,是赤真老道給我端了飯菜,而不是楓間。他說他吃過了,我也不客氣,人是鐵飯是鋼,自顧填飽肚子。赤真看著我,眼神慈祥兮兮,令我生疑。
「宋姑娘,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那天抽到的簽,是明殤先生寫的。」他笑瞇瞇地說。
「我知道,我現在認出那字了。」我頭也不抬地扒飯。
「我們這裡有兩個籤筒,籤文略有不同。那個新籤筒比較常用,給來求籤的姑娘婦人們使,一般都是比較吉祥的解釋;那個舊的籤筒,是給其他人用的,不求他們多施香火,但求解惑,丁卯分明。明殤先生的父親要他娶妻,他拖延很久,最後拗不過,只好說即使娶也要這一世的女子,否則便不娶。然後便寫了一條簽,說是抽到此簽的女子,立刻回府成親。不過他故意把簽放在舊籤筒裡,一則不常用,二則,即便有人抽到,也大多男人或極困頓的人,必然不會有適婚女子,這便可不違背他父親的意願而交差,又可繼續拖延。」赤真慢悠悠地說,還斷不了吸溜一口香茶。
「那我怎麼就抽到了?」我停止扒飯。
他莫測地看著我,說:「所以我說,天命。我也是稍晚才知,那日你來前,前院玉皇殿的妙成到後面來把那個舊籤筒拿去臨時當了他的筆筒,所有的簽都放到新籤筒裡了。」
我瞇起眼睛,看著這老道士有點得意又很感慨的表情。
他繼續說:「他一定很驚詫,呵呵。我對他說,天命,只隨它去,撥雲見ri,必經之路。」
「他本來是打算這輩子都不結婚的了?」我問。
「這個是你們之間可以討論的問題了,貧道我管不著,我只奉勸姑娘你一句:與其掙扎反覆,不如順其自然;與其將疑,不如將信。貧道只覺得,他值得信。」他端著茶,悠悠地就起身離開了我的房間。
明殤沒有再來。而十五,也就是望月,就這樣來到了。
夜幕落下後,我回到明殤倉庫,把自己的包收拾好了,正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的衣服也裝上時,有人敲門了。
我打開門,看見明殤,他穿了一件茶se纏枝寶相花紋織錦袍,腰下紅絲絛系羊脂白玉牌。他把一套衣裙遞給我:「穿這個,你穿牛仔褲去會嚇死人。」
我抖開手裡的衣裙。兩天的惡補讓我曉得,這便是襦裙。酡顏色交領上襦,提花牙白底酡顏花帷裳。裡面又輕杏紅色棉布上下中單,櫻草se羅襪,繡花包絹布鞋,最裡面甚至還包了一件瀾裙。上襦的手感很好,從未見過這柔軟又富有光澤的布料,我忍不住來回摩挲。
「這是潞綢。」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我那天回去見父親時,差人做的。」
「你倒是慧眼識尺寸。」我半譏諷地回他,「怎不把裹腳布一併給我算了?」
「快換。」他不理我挑釁,又塞給我一個妝奩盒子,出去關上門。
我換了衣服,從妝奩裡拿了梳子和發卡盤了頭髮,插上一支簡單嵌珠木簪,戴上水晶耳墜,挎上我的包,推門來到院裡。今晚天氣晴朗,月涼如水,整個石板小院裡都鋪滿了淡淡的月光。明殤站在院子中央,手裡又捧著那透光魔鏡,仰頭對著明月。他聽見我的腳步,回頭來看著我。穿這一身不太能邁開步子,我徐徐走到他身邊。
他目光逡巡,突然毫無預兆地微笑了:「瓔珞,你可是生錯了時候?」
我白他一眼:「你可是在等天上掉餡餅你好拿這破盤子接著?」
他依然保持著微笑,看著手裡的鏡面說:「其實這鏡漢之前就有,它可透折陽光人人曉得,漢時也一度流行,幾多仿製。可是沒幾個人見過這原件,也不曉得它的秘密。最初這鏡的作者,你可知道是誰?」
「是誰?」
「呵,」他注視著鏡子的中心,不理會我的追問,「這鏡的奧妙,並不在於透折陽光顯得美麗,而是收集月光,用來顛簸這時光的河流,就像去丟一顆石子,在某處瞬間改變那局部水勢。」
「我可以馬上提出三條悖論。」我說。
「是的你可以,但是,你仍然無法解釋。」他的眼睛亮起來了。
我才發現,鏡子的中心開始有了乳白色的非煙非霧的東西,緩緩湧動,從中發散出近乎明媚的光亮。明殤的眼睛就是反射了那光亮。
「這是……」
「這是月光,是月和地的語言。這時光長河裡曾知道這語言存在的,原本有六人,而從今天開始,有七人了。」他騰出一隻手,旋轉鏡子的外圈,我聽見輕微的摩擦聲。
「那六個人都是……」
「拿著鏡,瓔珞。」他轉向我,把鏡子伸過來。
我遲疑了一秒,雙手握住鏡的外延。沁涼堅硬,卻在微微有節奏地振動。「明殤……」
一股強勁的銀色光從鏡面直上三四米,然後四面彎轉,籠罩住了我們。我看不見原本院裡的事物了,只感到自己也加入了鏡子的振動,頭暈目眩,睜不開眼睛。我難過地叫他:「明……」
他把我的手連同鏡沿握住,這手大而暖和,掌心有汗意。我能迷迷糊糊感到,他是怕我鬆了手。我耳邊開始有巨大電磁干擾一般的嘈雜如潮水奔湧,心肝肺都提到了嗓子眼,腦袋嗡嗡作響……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見他鬆了口氣,慢慢放開了我的手。
我終於能睜開眼睛了。
他已經又把鏡子揣起,直視我的雙眼,篤然地說:
「從今往後,叫我文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