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一個人在方清遠的書房中呆呆地出神。方清遠一直沒有回來,看來是大梁朝將要做出重大決策。
已經是掌燈時分,書房中並沒有點起燈火。今夜的雲層厚疊,遮住了明月,天際只有廖廖幾顆黯淡無光的星蒼白地顯示著自己的存在。
午後謫仙樓那一幕清晰地印在她腦海中,白影融入人群,只一閃便已不見,快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可就是那人焚成灰,她也絕對可以一眼認出,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可以如他般牽動她的心,甚至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也能讓她心如鹿撞,不知所措。
李蘊送她回來,並沒有提起她當時太過明顯的不妥,但他不說她也知道,李蘊也知道那個白影是誰。他只是深幽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便談笑風生,彷彿根本沒有發生絲絹吹落的事。
李蘊越是裝得若無其事,就越讓她愧疚。這個大梁朝頂尖尊貴的男子,為了她,真的已經心力交瘁。她幾乎是逃一樣地奔進方府大門,身後那兩道深湛的視線彷彿象火烙一樣烙在她背上,讓她連回頭看他一眼說聲再見的勇氣都沒有。
不是他不夠優秀,也不是他對我不夠好,但是我偏偏愛不起來。她又有什麼法子?
書房的門「吱嘎」一聲推開,一盞紅彤彤的燈籠移進來,華貴的錦花天羅綾做的裙子發出些微絲綢的聲踏進屋。燈籠中映出的燭光昏黝黝地照出來人地形容,臉若銀盤,氣度雍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海棠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就向她小時做錯了事的時候。面對自己地母親。她不由自主地會生出敬畏來,似乎她總是做錯事。
「海棠,你怎麼不吃晚飯?」方夫人把燈籠插在門上。溫和地問女
「我不想吃。」海棠突然對自己這種敬畏沒來自地生出厭煩來,她的回答是不耐煩地。不若以往的尊敬。
「不行,沒胃口也得吃。」吃驚的神色迅速從方夫人眼中掠過,她用一種哄騙幼童的腔調哄著海棠,「又香又甜的白果甜羹哦,乖。把它吃了,母親看著你吃。」
又是這種溫柔而又無奈地語氣,就像是包容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娃娃般,海棠突然發現母親似乎很習慣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這麼多年來,母女間一直是這樣,一個無奈得包容著,一個遠遠得敬畏著。她一直把這樣的關係視作理所當然,從沒有產生過要跟母親撒撒嬌的念頭。今天淑妃看似漫不經心的這一問,讓她意識到母女間的感情並不似她自以為的那般好法。
海棠翹起蘭花指輕輕攪動甜羹。碗壁還帶著微燙,微黃的晶潤湯汁中飄浮著新鮮的白果、蓮子、西瓜、桔子還有細碎地糖桂花,發散著誘人的桂花香和水果清甜。
「母親。您愛海棠嗎?」海棠浮起一個古怪的微笑,在燭火地明滅中顯得詭異的美麗。
方夫人地心猛地跳快一拍。海棠地語氣很不對勁。一邊心裡琢磨海棠入宮時發生了什麼,一邊佯怒道「你這問的什麼話!天下哪有做母親地不愛自己孩子的?」方夫人想要點燃照明的牛油燭。海棠去伸手阻止了她。
「您只有大哥跟我兩個孩子,大哥都是叫您娘,可我一直叫您母親,您卻始終不曾糾正過我?」昏暗中,海棠的眼眸深得看不到底。
雖然是同樣的意思,母親顯得恭謹而生分,喚一聲娘卻透著無比親熱。天下的女兒不都是當娘的貼身小棉襖嗎?燭花爆出一點火星,「辟啪」一響後,室內光線剎時亮了下。
面對海棠突如其來的疑問,方夫人顯得很被動,大概她從沒有想過心目中那個單純得看不懂人心的女孩也會有這樣咄逼人的一天。她很明顯地愣了下,遲疑了下,還是用很縱容的語氣道「傻孩子,叫什麼你不都是我的女兒嘛!你喜歡叫娘以後也跟你——你大哥一樣。」
見海棠笑得越發古怪,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態度,方夫人突然覺得口舌打結,每一字都說得無比艱澀辛苦。
海棠抱緊了自己,幽幽地道「母親,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我長大了。」
「啊?」方夫人明顯跟不上海棠跳躍xing的思維,她有一種即將失去掌控的無力感,這樣的海棠她太陌生,以至於一時間竟顯得有些慌亂。
「十八年來,您給我最好的首飾,最美麗的衣裳,最多的花用,家裡的佈置、下人的選擇您全都依著我的嗜好,你把我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以我這副身體,如果不是您花費無數心思到處延請名醫,每天用數不清的銀子吊著我的命,我很清楚我大概活不過十歲。」
海棠白的肌膚病態得透明,讓人有種錯覺彷彿能看見血液在筋脈中汩汩流淌。她很平靜的敘述著事實,微揚的臉容蒼白而美麗,而又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冷漠。
「但您從沒有抱過我,我是在nǎi娘的懷裡長大的;您也沒有管教過我,我是在夫子的教導下學會規矩的;您沒有和我親近過,我十四歲初潮時喊的是爹爹;你沒有給我做過一件東西,哪怕是個荷包,我最喜歡的肚兜是紫籐繡的,我最喜歡的那件衣裳是nǎi娘裁的,我最喜歡的那個枕頭是碧蔓縫的。回頭想來,我們從來不像一對母女,您待我如貴賓,客氣而有禮,而我對您也缺少了孺慕之情,敬您畏您更勝過了愛您。」
方夫人的眼神一剎時間複雜得無法言述。雍容的臉上一忽兒白一忽兒青,眉間慢慢地湧上了涼薄的寒意,望著海棠的眼神遙遠得跡近於陌生,有一種隱約的惡毒。那種寒涼漸漸如同針尖般刺得人微微生痛,被遮掩得太好以至於連她自己也幾乎以為她本來就是這樣雍容而慈和的人。
海棠咬著唇,一字字都似是費了全身的力氣,她問方夫人「母親,為什麼您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