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大風雪使得整個京城沉浸在一片白皚皚的銀色中。
王爺從馬車上下來,他神情疲憊,面色灰暗。昨天進宮拜見皇上,由於下雪就留宿在宮中,只是聽聞皇上仍然對立太子之事含糊不清,對朝政不聞不問,對自己不冷不熱。
一個穿著紫色斗篷的女子在王府門口叩門。她背對著王爺,身量苗條而修長。
「惜玉?」王爺心跳加速。
那女子轉過身,斗篷的帽子從頭上滑落下來,露出那雙深黑的,猶如劃過山頂的閃電般明亮的眼睛。
「王爺!」雲兒見王爺怔怔地望著自己,「雲兒昨日去祭拜雪心姐,遇上大風雪就留宿在寺廟。」
雲兒看著王爺,從他眼中沒有看出失望,反而多了幾分探究。
「昨日?」王爺似乎記起了什麼,「是雪心的生祭……本王居然忘了……」
雪漸漸大了,一片一片如鵝毛般飄落。
王爺替雲兒將落在斗篷上的雪拍落,為雲兒戴好帽子:
「雪大了……」
雲兒的臉浮上兩朵紅云:
「謝王爺……」
王爺怔怔地看著雲兒,斗篷帽子邊上那一圈白色的狐狸毛包圍著她秀麗而細緻的面龐,烏黑的眼眸中流露出那股柔情,引得王爺的心跳加速,胃部抽動。
「天兒冷,快進去吧!」王爺不自覺地牽住雲兒的手,冰涼而柔若無骨。
書房中生了一盆溫暖的火,整個屋子裡都暖暖的。
雲兒解開斗篷,白色的衣服,只在下擺上繡著幾點藍色的花紋。
「雲兒去給王爺弄些點心……」
「不必了,叫別人去弄就是……」王爺走到雲兒面前,「記得上次和你談《逍遙游》談了一半,不知道還想不想繼續談下去……」
雲兒點頭:
「王爺學識淵博,雲兒願聞其詳……」
王爺歎息:
「昨日進宮見皇上,知道皇上沒有立太子之意,心中甚是煩擾。」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雲兒知道王爺想聽的是這句話。
王爺蹙眉:
「此話怎講?」
「聽聞朝中大臣都曾三番五次諫言皇上立王爺為太子之事,只是皇上不加理睬。王爺得到眾臣推舉,太子之事終會有塵埃落定之日。」雲兒的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很堅定。
王爺眼中閃著驚喜:
「不知你從哪兒來?」
「祖籍是山西,但父輩移居京城已經有數百年了……」雲兒如實回答,「家中貧寒,才到王府中來……」
王爺聽出雲兒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他笑了笑:
「沒想到民間還有像你這般聰慧女子……如果不是到王府中來,恐怕早已嫁作人婦,相夫教子了……」
「雲兒不曾想過,只想留在王府伺候王爺和娘娘……」雲兒垂著頭,似乎在喃喃自語。
王爺的目光掠過雲兒的臉龐,她那素淨白皙的面龐,就像是被烏木包圍著晶瑩剔透的雪。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去觸摸,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實的。他的手最終落在她的臉頰上,那細膩的肌膚惹得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著。雲兒先是瑟縮了一下,彷彿有些恐懼,更多的還是不安。
那盆炭火照得每個角落都閃耀著紅色,驅散的是冬日的嚴寒,帶來的是舒適的溫暖。
王爺注視著雲兒,發現她並沒有戴那個珍珠髮簪:
「你不再戴雪心的那個簪子了?」
「雪心姐已經不在了……」雲兒認真地看著王爺,「雲兒不是雪心姐的影子……」
王爺被這話驚出一身冷汗,他顫抖著縮回了手。
「下去吧!」王爺頹然坐回到椅子上,「吩咐下去,誰也別打擾本王……」
雲兒繫好斗篷,戴好帽子,默默地看了王爺一眼,悄悄離去了。
雲兒看著瀰漫在窗外越來越沉重的夜色,看著那不斷落下的雪片。
桌子上那截蠟燭已經快要燃盡,閃爍著的火苗不斷跳動著。
一陣叩門聲,輕微卻又沉重。
雲兒打開門,有些驚異:
「王爺!」
王爺默然不語,逕直走向屋內。
雲兒狐疑地關上門,並不敢多加言語。
王爺環視著這個低矮的屋子:太過黑暗,只有那點點搖曳的燭火;太過狹小,在屋裡轉身都不很方便。只是依稀彷彿間,他能看到桌角那一摞厚厚的書籍,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雪心死了,在很多年前就死了……惜玉走了,行走江湖也罷,遠離塵事也罷,在很多年前就忘記和我的情分了……」王爺轉過身,神情專注地看著雲兒,「你是留在我身唯一的一個人了……」
雲兒凝視著王爺,從他眼中看到了火焰。
他的手觸到她,沿著她的臉龐、頸項和玲瓏有致的曲線遊走。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旋即將衣紐一顆顆地剝落,那件衣衫豁然開朗,他的手能觸及到的肌膚都是那麼柔軟和真實,她不是在孤獨的慢慢長夜中的幻影,而是一個真實的雲兒。
就在這一瞬間,蠟燭燃盡,唯一的那一點兒光亮也消失了。
他把她拉入懷中,讓她靠在自己胸前。雖然是沒有任何光亮的黑夜,但在這樣的距離,他仍能看到她那張如夢如幻的臉龐上露出的笑容。
天微微發亮了。
雲兒看著睡在身旁的王爺:他那張熟睡的臉孔顯得那樣年輕,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和神秘。他的額頭,他的顴骨,他的鼻子,他的嘴唇,都是自己最熟悉的,這六年來,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現在他睡在她身邊,可能是最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她側著頭,看他在睡夢中依然微蹙著的眉頭,想替他撫平額上的淺淺的皺紋,她剛想伸手,王爺翻了個身,她快速地把手縮回,有些思緒混亂,不知所措。
王爺的呼吸平靜,似乎沒有真正醒來,他有些煩躁地問:
「什麼時辰了?天亮了……」
雲兒蜷縮在被子裡,靜靜地睜著大眼睛看著王爺,並不說話。
王爺看到身邊的雲兒,似乎十分驚異:
「真的是你……」
他的目光掠過她光潔白皙的臉頰,她裸露在冰冷空氣中的頸項和鎖骨,似乎有些震驚:
「還以為是夢……」
雲兒並不說話,她微笑著,含情脈脈地看著王爺。
王爺似乎並無意流連,他起身,熟練地穿好衣衫。雲兒盯著他的背影,目光追隨著他每一個動作。
「王爺輕輕地撫摸著雲兒的烏黑的長髮:
「從今往後,你是本王的女人了……」
霧氣還沒有被清晨的陽光驅散,白色的雲霧像層面紗般籠罩著,地面上縷縷青煙裊裊升起。
儀心師父看見那個玉立修長的背影,知道是雲兒又來拜佛誦經了。
雲兒穿了件藍色的披風,風帽下那張幾近完美的面容上多了幾許惆悵和猶疑。
「儀心師父……」
儀心看雲兒的表情,知道她內心不安,卻不知原因。
「似乎有些時日沒來廟中拜佛誦經了……」
雲兒拂下風帽,垂頭低語:
「雲兒已經不是以前的雲兒了……背叛了雪心姐,罪孽深重……」
她忽然抬起頭,滿眼含淚地看著儀心:
「我知道在佛祖面前此話不當講,但還是不能原諒自己,我在雪心姐生祭那天居然和王爺……」
儀心聽這話也明白了幾分:
「儀心從不去想男女之情,自然也無法理解。但是這是雲兒你最終的路,不是背叛……」
雲兒淒惶而茫然地看著儀心:
「雲兒不知道王爺是不是真心實意,也許他愛過的女子太多,離他而去的女子也太多。先有陳惜玉,後有雪心姐,每一個女子都讓他愛過念過痛過,最後卻沒有一個女子能夠伴隨身邊……」
儀心並不插話,全神貫注地聆聽著。
「王爺雖為皇族,卻得不到皇上寵愛,一直心灰意冷……但是王爺心裡從沒放心江山社稷大事,隨張大人讀書,總盼望多得到皇上的關注……」雲兒繼續說著,這是她所知道的王爺,這是她所擔憂的王爺,「朝綱頹廢,民不聊生,王爺心中很是焦慮,大明的江山交給他這樣的君主還有何不妥呢?」
儀心似乎完全明白雲兒話中之意:
「因為王爺在雲兒你心中的份量很重,才會如此惶恐和矛盾吧?」
儀心的話讓雲兒恍然大悟:原本以為王爺在自己心中只是一個主子,只是一個虛無縹緲、高不可攀的幻影,現在才知道對王爺的情感早已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儀心曾經說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儀心安靜地說著,「一切都是機緣,皆是命中注定……」
陳王妃穿了一件大紅的披風,風帽邊那白白的狐狸毛在寒冷的風中拂過臉頰。
雲兒知道陳王妃到來是為前幾日侍寢之事,她侷促不安地行禮:
「王妃娘娘萬福……」
陳王妃扶起雲兒:
「不必多禮……」
「謝王妃娘娘……」雲兒不敢直視陳王妃的眼睛。
「近日身子可好?」陳王妃和顏悅色,「侍寢之事已經早有耳聞,無須避諱……」
雲兒有些尷尬:
「雲兒未能向王妃娘娘直言,請娘娘恕罪……」
陳王妃環視著雲兒這間小小的屋子:
「過幾日叫人在西廂收拾間屋子給你,這裡不能住了……王爺說這裡潮氣太重,夜半總能聽到風聲……」
雲兒知道無法推辭,但也不知如何應對。
「王爺進宮去見幾位朝中重臣,聽聞景王爺又在探聽朝政,有意奪取太子之位。」陳王妃看著雲兒,「王爺雖得到幾位大人推舉,卻得不到皇上半點歡心,大概也與王爺至今仍未有子嗣之事有關……」
雲兒這才明白,陳王妃前面囉嗦的一大堆話只是最後這個「子嗣」的前提罷了。
陳王妃拉著雲兒的手:
「自從雪心去世,王爺很少正眼看過哪個女子,王爺願意讓你侍寢實在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如果以後你可以為王爺誕下子嗣,實乃幸事……」
雲兒惻然:雲兒終將是平凡女子,只是王爺為了子嗣、為了太子之位的一個工具。可是,雲兒只是王府一個小小婢女,能夠得到王爺寵幸,能夠得到恩澤,實屬「機緣」和「命運」吧!
「你沒戴雪心的簪子?」陳王妃居然說了一句和王爺一模一樣的話。
雲兒謙卑地回答:
「雪心姐已經去世,雲兒不能終日想念。」
陳王妃瞥見雲兒領間那塊翠綠得耀眼的墜子:
「這玉墜子還戴著呢?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兒……」
雖然如是說,陳王妃語氣裡的頗有滿意和欣喜之音。
「王妃娘娘一直對雲兒諸多關照,雲兒感激不盡。玉墜子對雲兒意義非凡……」雲兒並沒有言辭閃爍。
陳王妃滿意地笑了,披風的鮮亮顏色映照得她整個臉上升起瑰麗的紅霞。
雲兒習慣在靜謐的夜裡獨自一人安睡,即使在搬到西廂房也是如此。即使在這種沒有月亮的清冷的夜晚,她也願意一人望著深黑的蒼穹發呆。
王爺解下披風,把手伸到火盆邊上搓著取暖。
「天兒還挺冷,手都凍僵了……」
自從雲兒搬到西廂以來,這還是王爺第一次在夜晚來訪。
「王爺萬福。」雲兒行禮,儘管已經如此親密。
王爺似乎有些失望,他揮揮手:
「不必多禮……這裡住得還習慣?」
「謝王爺惦記,一切都好。」雲兒雖然覺得這裡空曠了些,但不好多講。
「雖然東廂位置好,但是稍有不便。」王爺雖不言明,雲兒也知道這個「不便」是因為雪心曾經住在東廂。
「雲兒住在這兒很好……」雲兒給王爺遞上一杯茶,「王爺終日為政務操勞,這等小事無須再讓王爺分心……」
王爺接過茶碗,憂心忡忡地坐到椅子上:
「如果真如你所言,為政務操勞得有價值也好……皇上沉迷丹藥,不理政務,不知民不聊生之苦,不知南倭北虜之患……」
「雲兒略有耳聞,」雲兒走到王爺身邊,「皇上遲遲不肯立太子……」
王爺雖然不滿,卻深感無奈:
「真的會有千秋萬世?終日面對天下苦難將是一件痛不欲生之事……」
「皇上依然重視王爺,他想要把大明的江山交給王爺掌管……」雲兒見王爺依然沉鬱不安,「皇上早就讓王爺自立門戶,讓王爺看到百姓苦難;還給王爺選了張大人做師傅,讓更多的人教導王爺,輔佐王爺……」
「雖然聽你說過千百次,但是我還是懷疑……」
王爺不由自主地攬住雲兒,他的右手掠過雲兒那瘦瘦的肩膀,落在她如月般冰涼乾淨的面龐上。
雲兒浮起一個足以讓所有人的心都融化的笑容。
「王爺不必懷疑,雲兒相信王爺會是一個好君主……」
「生在帝王之家,是幸還是不幸?我寧願只如一個平民百姓,愛妻愛子,過平淡而逍遙的日子……」王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憂鬱。
雲兒握住王爺的左手,將那只掌心纏滿條條紋理的手掌抬起,用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觸摸著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王爺,這就是您的命運,大明的江山以後會由您來主宰……」
一輛馬車在林間小路上緩緩而行。
雲兒掀開簾子,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那麼湛藍,那麼明淨,厚厚的雲朵,偶爾能看到鳥兒掠過的蹤跡。
王爺那匹棗紅馬步伐慢了下來,他低頭看著雲兒:
「好久都沒到南海子打獵了,看最近天兒不錯,也想讓你出來散散心。」
王爺並不是文武雙全之人,騎馬打獵是冬日唯一可以散心的活動了。沒有那些師傅們在在身邊絮叨,只有雲兒和幾個親近的僕人,讓王爺心情輕鬆了不少。
雲兒滿眼含笑,雖然她有些疲倦,但是不想掃王爺的興,就一直勉強支撐著。
「想不想一起騎馬?」王爺怕雲兒會覺得害怕,「這匹馬叫火舞,很通人性,沒事兒……」
雲兒沒騎過馬,但她並沒感到恐懼,只是有些許緊張和不安。就在雲兒為這種顛簸而感到稍稍的恐慌時,王爺的手穿過她的手臂抓緊了韁繩。她已經幾乎依偎在他懷中,他的聲音那麼近:
「別害怕!你看,能看到遠處的山……」
在馬背上看景色就是不同,可以看到巍然聳立的遠山,可以看到迷霧中的寶塔和廟宇,恢宏而大氣,似乎蘊藏著無限力量。同乘一匹馬,踏在這片幾近荒涼的土地上,雲兒反而覺得更加熱切地期盼這份享樂。不知道以後的人生會不會充滿這種安寧和享受,但是真的希望以後可以和王爺一起一步步走過漫漫長路。
見雲兒不再害怕,王爺握緊韁繩,策馬揚鞭:
「駕!」
火舞奔跑起來,踏過平地,躍過山坡。雲兒能聽到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卻沒再感到任何惶恐。
終於能看到獵場,能看到林間驚跳的野兔和鹿兒。
火舞不再奔馳,終於放慢了腳步。王爺指著遠處那只驚恐萬狀的梅花鹿,拉開了弓。就在箭將要射出的瞬間,另外一支箭嗖地從王爺和雲兒身邊飛過,紮在離他們不遠的樹上。
王爺和雲兒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看到了一個身穿紫色披風騎著白馬的女子。
「惜玉!」王爺的聲音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
那匹白馬鼻中呼出了白色的水汽。惜玉用手摩挲著它那雪白柔軟的鬃毛,想讓自己已經凍僵的雙手變暖。
「火舞的風采不減當年!」
王爺翻身下馬:
「惜玉,你回京城了……」
惜玉抿嘴一笑:
「惜玉身處何方已經不是王爺需要關心之事……王爺身邊已經有人陪伴,惜玉算不得什麼……」
王爺轉頭去看雲兒,她騎在馬上,似乎驚魂未定。
惜玉翻身下馬,用手拍拍白馬的脖頸:
「王爺還記得惜玉這匹追風麼?」
王爺無限惆悵:
「當年本來本王看中的是追風,無奈惜玉你喜歡,本王只得退而求其次購得火舞……」
惜玉嗤之以鼻:
「王爺心中如果真有惜玉,不會看不出這已經不是以前的追風了!」
王爺大驚,又轉身去仔細端詳那匹白馬。
「王爺無須再看,」惜玉的聲音冷冷地,「追風被我一劍刺死了!」
王爺雙目圓睜,倒退了幾步。
「王爺害怕了?」惜玉的眼神淒厲,「惜玉怎麼會繼續騎著那匹王爺為惜玉買的馬?惜玉既然當初離開,就會拋棄一切過往……只是惜玉終究為凡人,逃不開,躲不掉……聽聞王爺要來打獵,惜玉一路追隨,看到和王爺同乘火舞的是另外一個女子……」
王爺看著這兩個女子:一個英姿颯爽,一個溫婉安祥,一個眉宇間有著無畏的英氣,一個眼波裡流轉著柔情和期望。
惜玉早已知道王爺心意:
「惜玉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是心有不甘,為自己,為憐香……」
「既已離去,何必不忘?」雲兒終於開口,「既然想忘掉曾有柔情種種,何必離去?既然已經離去,何必歸來?忘不了的塵事太多,殺了追風,又買了一匹一摸一樣的想要追憶……」
惜玉認為雲兒此話是在諷刺自己,但卻說到她深心處最準確的那個位置。她怒不可揭地拔劍指向雲兒:
「有本事納命來!」
王爺沒有料到此事會演變至此,他不知應該挺身擋住無眼之劍,還是應該勸服惜玉。正在猶豫之時,才發現雲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王爺趕緊將她從馬背上抱了下來:
「雲兒……」
豆大的汗珠從雲兒滾落,她咬緊牙關,發不出一個字。
王爺顧不得再去理會別人,他大叫著:
「來人!回府!」
雲兒緊密著雙眼,彷彿在忍受著極大的苦楚。她掙扎著,似乎在做著噩夢。王爺將她擁入懷中,撫摸著她的後背和雙肩,將被汗水浸濕的頭髮從臉頰上拂開。
「雲兒,沒有人能傷害你……」
雲兒似乎已經陷入了昏迷,她無力回應王爺的話,默默地流著淚,不斷地顫抖著。
大夫見王爺不肯離開,頗為無奈:
「王爺請讓老臣為姑娘診視……」
王爺在床邊踱步,對於漫長的診視時間表示煩躁和不安。
許久,大夫面帶喜色回復王爺:
「請王爺不必擔心,雲兒姑娘只是喜脈。」
王爺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
「喜脈?」
「雲兒姑娘只是緊張過度,並無大礙。待老臣開幾付安神定氣的藥即可。」
王爺驚喜萬分:
「她沒事?」
大夫憑王爺的語氣判斷這個ta指的是雲兒:
「王爺大可放心,母子均安。」
打發走了大夫,王爺終於可以守在雲兒身邊看著她。他替她掖好了被角,看著那漸漸平靜的臉龐。
現在,王爺終於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何種選擇。
在剛才緊張的情況下,他似乎感覺她要離他而去,那種焦慮,那種揪心,是從未有過的。即使在惜玉的劍下,他也不顧一切地想要帶雲兒回來,他要她平安無事。關鍵的是,她有了他的骨肉,將兩人聯繫在一起的不再是那種若即若離的情愫,而是這皇家的血脈。
「王爺……」雲兒悠悠轉醒,發現已經是深夜,「您一直守著雲兒……」
王爺柔聲承認:
「以後會一直守著你……」
「剛才……」雲兒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只依稀記得打獵、射箭、惜玉和接踵而來的疼痛。
「沒事了,大夫說是喜脈……」王爺相信雲兒並不知道有喜,「本王終於又會有兒子了……」
雲兒有些驚訝,但更多的還是驚喜。
「我會封你為妃,以後咱們的兒子會是小王爺,會是世子……也許今後會如你所言,我會掌管大明的江山,請別離開我,我需要你,雲兒……」
雲兒的眼角不自覺地濕潤了,她淚眼朦朧地看著王爺,緩緩抬起手,在月光下輕柔地摸索著他臉頰的輪廓。
不管是真是假,王爺您終於做出一個決定,做出一個雲兒一直期待著的承諾。
王爺這次一言九鼎,馬上封了雲兒為側妃。
很快地,王爺又找了兩個性格隨和的丫鬟服侍雲兒。
雲兒一見那兩個丫頭就很是喜歡:風兒額頭圓潤,一雙寬和且善意的眸子,比較內斂細緻;晴兒做事麻利,頗為聰慧,性格則稍微爽朗一些。雲兒對她們一見如故,十分歡喜有兩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丫鬟陪伴。
「聽聞王爺把風兒和晴兒撥給妹妹差遣,特來看看有什麼不妥之處。」陳王妃見雲兒想要行禮,馬上攔住,「妹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禮。」
陳王妃端詳著兩個丫鬟:
「以後要好生照顧雲妃娘娘,如有任何閃失,拿幾個腦袋都是頂不了的……」
她回頭看雲兒,嚴肅的表情馬上轉為微笑:
「沒想到和王爺外出打獵,回來竟有這種喜事,多虧先祖保佑,有驚無險……」
「雲兒謝王妃娘娘關心。」雲兒莞爾一笑。
「現在你是王爺的側妃,咱們以後就以姐妹相稱……」陳王妃去拉雲兒的手,想顯得更親近些。
聽到「姐妹」二字,雲兒腦海中閃現的是陳惜玉的身影。那個一襲紫衣,英姿颯爽,神秘而充滿危險的女子,想著她那柄閃著寒光的劍曾經幾次對著自己的咽喉,雲兒還是有些害怕的。
「平日沒有一個說話的人,王府一直冷清……」陳王妃看雲兒的肚子,「以後多給王爺添幾個孩子,就會熱鬧不少……」
見雲兒有些羞赧,陳王妃也不再多言:
「你好好歇著,改日再敘。」
陳王妃前腳離開,王爺後腳就跟了進來。風兒和晴兒馬上行禮,王爺只是揮手:
「都下去吧!這裡不用你們伺候著……」
雲兒見王爺來探視自己,驚訝大於喜悅,因為自從封了側妃之後,王爺還沒有來探望一次:
「王爺不是進宮了?張大人說皇上要見王爺……」
王爺一改平日沉鬱的神情:
「皇上召見,是詢問近日來和張師傅讀書的情況……」
「看來皇上很是關心王爺……」雲兒也為王爺感到高興。
「談了幾個時辰,皇上特別關照要多和張師傅學習,另外還會多增加幾位師傅……」王爺看著雲兒,目光深情(哇哈哈哈,深情的雙眼,我深情的雙眼),「本來想要和皇上說你有身孕之事,但是想起你的叮囑……」
雲兒替王爺解下披風:
「皇上忌諱,王爺不說便是。」
「皇上知道後,也許會有賞賜給你,也許會給你爹加官進爵……」王爺看著雲兒,不瞭解這些賞賜對於一個飛上枝頭的丫鬟來說是不是很重要。
雲兒淡然一笑,並不回答。
「王爺您又錯了,您總把這些看得比感情重要!」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讓王爺和雲兒都吃了一驚。
這個聲音王爺和雲兒都熟悉,因為她是不久前才見過面的陳惜玉。雲兒對這種飛簷走壁的武功不甚瞭解,惜玉何時到來,何時偷聽談話,都讓人琢磨不透。
惜玉穿了件白色繡淺紫小花的衣衫,看起來沒有了以往的那種淡薄的氣質,反而顯得清爽了不少。
「惜玉?」和惜玉在南海子見面之後,王爺只專注於雲兒之事,把當時幾乎威脅到他和雲兒生命的惜玉拋諸腦後了。
「王爺無須擔心,惜玉這次只是來看望憐香。」惜玉把碗遞給雲兒,「憐香說你有了身孕,該好好補一下身子。」
雲兒接過碗,猶豫不決。陳王妃才剛來過,並沒提及此事。
「怕我下毒?」惜玉嗤之以鼻,「當著王爺的面兒,我還敢對你怎樣?」
雲兒看著那碗褐色的燕窩粥,仍然猶疑不定。
「本王最喜歡燕窩粥……」王爺奪過雲兒手中的碗,「而且還是血燕……」
王爺也不怕燙,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那碗粥。
惜玉大笑:
「王爺,不知男人吃了有安胎藥的燕窩粥之後會怎樣?」
惜玉知道王爺不信任自己:
「王爺還怕我會害雲兒?」
王爺對惜玉的話不置可否:
「惜玉知道本王喜歡燕窩,也知道本王吃下去不會有什麼大礙……」
惜玉含笑的嘴角耷拉下來,表情灰暗,她斬釘截鐵地說:
「王爺高估自己了,惜玉不知王爺喜好,對王爺也再無任何奢望……」
惜玉一揮手將碗拋到地上:
「一碗粥讓惜玉看清真相,值了……」
雲兒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又轉向眼神中充滿無奈的王爺,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痛苦還是歡愉。
京城的冬天總是來得早,去得晚。到了三月,似乎春天才真正來臨了。
王爺聽聞雲兒的身孕已趨安穩,舉家到廟中上香祭拜。雲兒的身孕已經接近四個月,但並沒有身形笨拙。
儀心師父並沒有像平時那樣叫「雲兒」,只是雙手合十,神情安然地說了簡短的兩個字:
「施主。」
儀心的迎接只有這拒人千里之外的兩個字,說完後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雲兒覺得自己這「高高在上」的身份讓儀心與自己疏遠了。因為即使是來廟中的王爺和陳王妃,儀心只會面無表情的統稱他們為「施主」。
王爺在身邊,又有丫鬟們伺候著,雲兒與儀心談話的確是頗有不便。
「雲兒,」王爺似乎看出雲兒的心思,「你常來廟中祭拜,也和這裡的師父熟稔吧!那位小師父,我就看上去很面善……」
雲兒知道王爺是在說儀心:
「這位儀心師父雲兒早就認識,時常隨她唸唸佛經……雲兒想與儀心師父談談……」
王爺頷首:
「小心身子,讓風兒陪你。」
風兒過來攙扶雲兒:
「娘娘小心。」
雲兒聽這幾個字十分不習慣,她任憑風兒攙扶著走出了王爺的視線。
「風兒,我要和儀心師父單獨談談。」
雲兒的話還沒說完,善解人意的風兒已經明白。
「娘娘自己小心,風兒在門外等著。」
雲兒見到儀心,剛想上前,卻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儀心馬上扶住雲兒:
「雲兒,小心!」
雲兒並未對自己剛才的險境擔憂,反而笑了:
「以為儀心師父你再也不會叫我的名兒了……」
儀心扶著雲兒坐下:
「不能當著王爺的面兒叫王妃的閨名兒,那是大不敬。」
「是側妃……」雲兒糾正道,「陳王妃才是王爺的正室。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恐怕還是以前那個丫鬟呢!」
「佛曰:短短今生一照面,前世多少香火緣。」儀心微笑著,「儀心和雲兒也許前世就是有緣人吧!」
「儀心師父,」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小姑娘端著茶水進來。
儀心接過茶水:
「怎麼是你啊?」
「儀安師父說有事,讓我送進來。」小姑娘生得白淨細緻。
「這是小玉。」儀心給雲兒介紹道,「師父上個月才收的徒弟。但是她不叫儀玉,只是叫她原來的名字小玉,聽說是師父的一個舊友托師父幫忙照料的。」
「就是說寄宿在廟裡,但不會削髮為尼?」雲兒問。
「是,」儀心似乎對小玉的來歷也不甚瞭解,「只聽說也是個孤兒,前不久隨她師父從南方來京城的……」
「小玉!小玉!」小武闖了進來,「我送你只小白兔!」
小武顯然沒有料到雲兒會在這裡,他倒退了幾步,想要逃出門去。
「小武?」雲兒見小武抱著一隻小白兔,「今兒個怎麼沒去上課?別告訴我先生又病了!」
「姐姐……」小武走上前去,似乎還理直氣壯,「我怕小玉覺得悶,就給她找了只小兔子來玩。人家大老遠從南方來的呀!都沒有人陪她玩!」
雲兒啼笑皆非,這是什麼理由!根本就是小武為了逃課的借口!她感到有些疲倦,也無心再去理小武的事:
「小武,回去和爹說姐姐一切都好,改日回去看他。」
雲兒轉向儀心:
「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不知下次再見儀心師父是不是生產之後了……」
剛一入夏,天氣就驟然熱了起來。
蓮花開了,在接天的蓮葉中,那潔白的蓮花像點綴在碧玉上的幾點奪目的珍珠。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ri荷花別樣紅。」王爺看到眼前這幅美景,不由得吟出這首詩。
「就連詩中都說粉紅的蓮花,看來白色的蓮花很少見的。」雲兒遙望著那盛開在中心的白色蓮花,似乎只是隨意而說。
「粉紅的蓮花常見,但是粉紅的首飾可不多見。」王爺拿出一件閃耀著粉紅色光芒的水晶吊墜,「這是前幾日外國使節進貢的墜子,聽說是十分罕有的粉色水晶,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兒叫薔薇水晶……」
雲兒神色驚異地看著那個墜子,見過陳王妃的首飾,見多了金銀,見多了珍珠瑪瑙翡翠,卻還沒見過這麼晶瑩通透、色澤圓潤的飾物。
王爺示意雲兒轉過身去:
「來,我給你戴上。」
王爺離得那麼近,雲兒能夠感受到他的呼吸。
「聽聞粉色水晶可以使人心情舒緩,不知是否真有此功用。最近天兒熱,你身子又重,很不舒服,不知這個戴上能不能好些?」王爺幫雲兒戴好了墜子。
那粉紅的水晶墜子,透過薄薄衣衫像冰一樣沁涼。
「謝王爺。」雲兒含笑著,掩飾不住地欣喜。
雲兒忽然感到背後一股寒意,但當雲兒完全轉過身去看的時候,看到的卻是陳王妃微笑的臉龐。
「王爺萬福。」陳王妃屈膝行禮,「臣妾聽丫鬟們說蓮花開得很好,忍不住想來賞花,沒想到王爺和雲妹妹在此,不知是否掃了王爺雅興,請王爺恕罪……」
王爺審視著陳王妃的臉龐,似乎想要找尋什麼。他並沒回答陳王妃,反而挽住雲兒的胳膊:
「人多何言『賞』花?天兒熱,我們回去歇息……」
陳王妃依然沒有起身,就那樣低頭任憑王爺扶著雲兒離開。
雲兒不知王爺為何如此冷漠:
「王爺……」
王爺不回答,神色更加凝重和嚴肅起來。
雲兒緩步走著,每一步都比原來更為沉重,雖然增加的是腹中孩子的重量,更多的還是在心中積聚的那種莫名的不安。剛才得到粉色水晶的那種喜悅蕩然無存,那種賞花時怡然的心境已經完全消失了。
深情備註: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莊子》—《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