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看著那片山坡,蘇朗什麼都明白了。
步履沉重,沿著長滿青苔的石板路向上走,路的兩旁不知名的樹木的葉子已經枯黃,時不時地在草叢和樹木間露在一個墓碑。
這裡,不像是墓地,反而更加像是公園綠地。
路的盡頭,就是司機師傅說的那塊最安靜,風景也最好的墓地。
果然,風水是整個南山最好的。
空氣是清新的,還有河水流動的聲音。
那塊夫妻合葬的墓碑上,一對夫妻正笑意盈盈的看著她。
丈夫的臉型一看就和梅子有血緣關係;而妻子,則百分百和童心相似。
不用問,甚至不用看墓碑上的落款,蘇朗就能確定,這對夫妻,就是梅子的父母。
墳前沒有花,卻種了幾株仙人球。淡黃色的小雛菊,在草叢裡搖曳。
「叔叔好,阿姨好。」蘇朗恭恭敬敬的鞠躬,「我是蘇朗,我想梅子一定沒有向你們提過我。我還是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我叫蘇朗,和梅子同一天生日,都是今天。但是我大她兩歲。」
「梅子總是說用來送人的花都是屍體。所以,我空著手來看你們。」
「我很愛梅子。不止一次想過,我一定要在你們面前,單膝跪地向梅子求婚,向你們保證我一定會疼她、愛她、寵她一輩子。」
「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不過我還是要向你們保證:我會疼她、愛她、寵她一輩子。我對你們發誓,我蘇朗,這一輩子的新娘,都只是,並且只能是梅子一個人。」
「請你們答應我。」蘇朗再次深深的鞠躬。
是錯覺嗎?
在他彎下腰的瞬間,他分明看見墓碑上的照片裡,夫妻倆人的微笑加深了。
「師傅,我指路,您開。」再次回到車上的蘇朗帶著墨鏡,做到了司機的旁邊。
師傅有些奇怪的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忍住了好奇心,把車子按蘇朗的指示開了出去。
不過……
也難怪吧。不管是誰來到這種地方,心情能好呢?
「一共兩百二十塊。謝謝。」當車子停下來以後,司機師傅有些擔心地說道。他保證他絕沒有繞路,可是客人在山上耽誤的時間太久,因此有這個價錢也不奇怪啊。
蘇朗沒有說話,從錢包裡拿出三張嶄新的一百元鈔票遞給師傅:「謝謝您。不用找了,再見。」
師傅拿著錢眼睜睜的看著蘇朗對著守門的人說了一些什麼,就暢通無阻的走進這個古樸的四合院,他突然一拍腦袋想了起來。
「天啊!這裡不是龍幫的總部嗎?這個人……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來路?可以在這個院子裡暢通無阻?」
要知道,這個院子,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啊!即使身份顯赫,可如果主人看你不爽,仍然會吃閉門羹!
一路走到最中心的院子裡,嚴宇端坐在那裡,似乎早就知道他要來一樣,一點也不好起,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
看了嚴宇的樣子,蘇朗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沒有錯。他小心斟酌自己的言辭,尋找更適合的方式和措辭。
嚴宇沒有說話,有些呆滯的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那麼,她在哪?」
雖然明知道嚴宇有很大的可能性知道梅子的下落,可是當嚴宇親自承認的時候,蘇朗反而無法控制住自己,他猛地衝到嚴宇的身邊,雙手緊緊按住嚴宇面前的桌子,迫不及待的問:
「她在哪?快告訴我,她在哪!?」
嚴宇沒有回答,緩緩的上下打量著蘇朗,在蘇朗的耐心即將耗盡的時候,他才慢慢開口:
「你……很想找到她?」
「當然!」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她?」
「為什麼!」蘇朗二十多個小時一直壓抑的怒氣終於飆升到最高,「你還問為什麼?」
「如果不是你可以封鎖消息,我怎麼會不知道梅子父母出事的事情!?」
「如果不是你暗中幫忙佈局,我怎麼會不知道梅子退學、童心出國讀書的事情?!」
「現在,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不早點來找她?!」蘇朗咬牙切齒,就像是要把嚴宇生吞活剝了一樣。
「太遲了……」
嚴宇輕輕搖頭,沒有了任何光芒和神采的雙眼再次木然的呆望前方。
通通通!
蘇朗連退了三步,身子晃了晃,幾乎摔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來得太遲了。」
「為……為什麼?」
為什麼……嚴宇一直在強調這句話?
來得太遲了……
蘇朗心中不好的預感,更加的強烈。
他緊緊盯著嚴宇的雙眼,反而是嚴宇先撤回自己的目光。
「她……」
「梅子她究竟怎樣?」蘇朗上前一步,手握得緊緊地。
「她說……」
「說什麼?」
「她說,她嫁人了。」
蘇朗的身子晃了晃,推門而入的一號剛好接住他,不然,他一定會摔倒在地。
「你說什麼?!」蘇朗怔了怔,放開嗓子大笑。「一點也不好笑!哈哈!」
「不好笑,是因為你知道這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事實吧。」
「你騙我的,對不對?」蘇朗的笑容漸漸僵住。
「騙你?我哪有那個功夫來騙你?」
「我不信……」
「梅是在作學術交流的時候,認識對方的。當時因為她父母的事情,她心情很糟糕。」開口解釋的,竟然是很少說話的一號。
「……」蘇朗呆住了。
沒有理會呆住的蘇朗,一號逕自說下去:
「那個人有才有勢,不僅打動了梅,還把童心出國讀書的手續全辦好了——為他找了全世界最有0名望的學者,作他的導師。」
「……」
蘇朗徹底呆掉了。
一號按著蘇朗的肩,把他按坐在嚴宇的對面。
看著完全沒了生氣的蘇朗,一號和嚴宇對望了一眼,不忍的撇過頭去。
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的蘇朗,卻沒有發現這一幕。
他只是呆呆的、呆呆得坐在那裡,腦海裡,反反覆覆只有那麼一句話:
梅,她嫁人了。
她說,她嫁人了。
她說……
她……說?!
蘇朗的眼睛一亮!
為什麼用「她說」這個詞?
他突然想起大一剛入學的時候的事情。
那個時候,有個女孩總是藉故往他們宿舍打電話,找他說話。
如此幾次之後,他有些躲之不及。
於是電話響起之後,他從不主動接電話。室友接起電話,如果是那個女孩打來的,就說他不在。
結果有一次,隔壁宿舍的同學來玩,順手接起電話,說了一句被大家嘲笑了四年的話!
「喂?找誰?蘇朗?」抬頭看看蘇朗,蘇朗在擺手,「噢,他說他不在!」
他說他不在!
她說她嫁人了。
所以,她只是不想見自己、想讓我把她從記憶中抹掉而已!
父母的車禍、弟弟出國讀書……
這一切都不能成為梅子拒絕、逃避的理由!
他很瞭解梅子,他知道梅子是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她這麼做……
「梅子出了什麼事?請告訴我,我可以接受。」蘇朗睜開眼睛,直視著嚴宇和一號的眼睛,雙眼清澈無比。
嚴宇和一號同時愣了。
誰也沒有想到,蘇朗竟然會這麼說。
嚴宇仔細把對話過濾一遍,苦笑。
難道說,自己就是這麼不願梅獨自一人的辛苦嗎?所以……下意識裡,才會出這麼低級的口誤?
嚴宇緊緊閉住嘴巴,死不開口。
一號輕輕歎了一口氣,也沒有說話。
蘇朗全明白了。
「謝謝你們。」
他站起,沖兩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
「謝謝你們對梅子的照顧。謝謝。」
他轉身竟然就要離開!
「你……」嚴宇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要去哪?」
蘇朗轉身,莞爾一笑!
「雖然我不知道梅子現在怎樣,但是我的心告訴我,她會回來。」
「可是……」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等她。等她回來。」
「可是……」
嚴宇站了起來,雙手在桌子下面握的緊緊地,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嚥了回去。
蘇朗的心一窒,痛痛得幾乎不能呼吸。眼角很熱,很澀。
「可是」這兩個字之後,代表的是什麼,傻瓜都知道。
「梅子她一定會回來,她說過的……」蘇朗轉身,轉身的瞬間,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梅子她從不說謊,她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所以,她一定會回來,一定會!」
「……」嚴宇剛張開嘴,一隻手用力的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轉頭,是一號。一號輕輕的搖了搖頭。
「這一輩子,我只有一個愛人,一個妻,她的名字叫做——梅冰秋。」
門外,飄來一句話,嚴宇發現自己很丟人的哭了。有什麼打在他的手上,溫熱的。
他奇怪的低下頭,卻發現剛強如鐵的男人一號,那個連死都不在乎、是人命如草芥的一號,竟然也流淚了!
梅……
如果你知道,有那麼多人在等著你,等著你兌現你的承諾,你,還會離開嗎?你會嗎?
1998年的三月。
桃花雪。
雨中。
兩個孤單的身影。
「知道嗎?你經歷的,我都經歷過,而我經歷的,你絕不會經歷。」那個長髮、身材稍有些豐滿的女孩,看著滴落的雨滴,有些失神。
1998年的五月。
陽光明媚的河邊。
「知道嗎?如果我是你,我寧願我的父親出軌,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那個有著一雙盛滿了全世界的陽光的眸子的主人說。
……
「姐。」
「嗯?」
「為什麼要對嚴大哥說,如果你……就請他轉告蘇朗大哥,說你嫁人了?」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忘了我,好好的過日子。」
「可是……」
「弟,媽媽說,做人最大的美德,是寬容。可是我覺得,人最大的美德,是愛。」
「愛?」
「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