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小山谷依然平靜得與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次,杜野覺得自己遇到了史無前例的強悍對手。他第一次見到,能夠與他拼耐心,而絲毫不落下風的人。
一夜下來,杜野沒敢睡著,始終睜大眼睛,希望眼睛能如同雷達一樣的敏感而敏銳。他不是擔心自己被殺,只是擔心自己無緣無故的被殺,然後搞不好還得被煮成一鍋湯。
所以,他一直強迫自己沒有睡去。偏偏他還受內傷,身體又弱,身體上的極度催眠與意志力的抵抗苦苦較量,搞得他認為現在自己腦子都少了幾根要命的弦。
偏偏,這年輕人有著一樣優秀的耐心,不但一直盯著他,而且還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半蹲姿勢盯著杜野。就算是最最最美麗的女人的最最最魅力微笑,只要一直盯著一個人看,多半也會讓人覺得這是從地獄送上來的魔鬼吧。
最要命的是,盯了一晚,年輕人除了活動一下腿腳以外,眼裡幾乎沒有表現過一絲一毫的不耐,反而愈發有興趣,甚至有點喜悅的盯著杜野。
杜野忍不住想這人耐心真是好得無法無天,搞不好真是木偶變身的。
杜野身子微微一顫,渾身熱流湧過,他感動得謝天謝地。但他卻沒敢立刻起身,而是衝著這年輕人一笑,這一晚下來,他覺得自己就算傻子,也多半能試探出一些。而他試探的結果就是,這年輕人似乎很喜歡看人笑。
杜野微笑著,然後呻吟了一下,活動著筋骨站起來,眼角餘光警惕的掃在這年輕人面上。心想這傢伙不能說見到自己能動了,就想把自己當柴火一樣劈吧。
年輕人似乎敏銳的感覺到他的警惕,默默的向後移動了三步,仍然盯著杜野。杜野愕然望著他,忽然明白過來,這似乎是一種無惡意的行動表示?他微微一驚,這年輕人似乎感覺很敏銳,或者,有種像動物般的直覺?
像動物般的直覺通常是讚美人的,不過,放在此刻的年輕人身上,杜野卻不由的心中生起一絲憐憫與猜測,難道……
杜野的微笑,就像春天樹木發出新的枝椏一樣,令人心情渙然開心起來。他凝視著年輕人半晌,輕輕歎息,心裡轉過幾個念頭。起來他自然見到了周紫陽的屍體,心想要是把這傢伙帶出去,怕搞不好大開殺戒,那樣自家的罪過就大了。
沉吟片刻,杜野最終決定轉身便走,但在臨走前,他望著年輕人輕柔一笑:「謝謝你救了我,現在我要走了!」
年輕人望著杜野的身形漸漸遠去,嘴巴蠕動著,眼神裡全是焦急的色彩。拚命的想要開口講話,一急卻死活都講不出來。嗖的一下奔到杜野面前,拉住他的衣服,眼巴巴的望著杜野,嘴巴憋了半天才艱難的擠出幾個字:「不……不走!」
慘了!杜野悲哀的想難道自己要成為一代野人。他正要開口,這年輕人既然開口講出話來,後面也就稍稍流利了一點:「不,一起走!」
杜野微微一驚,望著他:「你要去哪裡,為什麼?」他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沒毛病,這年輕人自家有腿,何不自行離開,要跟他一起走?
「他說……」年輕人艱難的咽嚥口水,像是好些年沒有與人交流沒有與人說過話,幹得像是見底的湖,像是乾燥的風,指著一個方向:「我出去!」
年輕人拽著杜野,遠遠的繞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塊平地。這裡有一座小小的墳頭,上面的雜草簡直可以撐死一頭牛三皮馬。
杜野恍然,這人所說的他,很顯然就是指這座墳。儘管他明白這人的意思是指這墳裡的人還未死的時候說的,可他想想又突然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年輕人似乎沒有放過他的打算,拉著他繞到另一處所在,是湖的另一邊。一旁有一塊,不不不,應該是很多條鐵條。杜野掃眼之下,倒抽一口涼氣,這些鐵條,似乎是被斬下來的,被斬成一條一條的。
年輕人指著這些鐵條,急促喘氣,眼神裡充滿了喜悅與興奮:「他說,砍破,就可以出去!」
這些鐵條存在的日子顯然不是很短了,杜野蹲下來,摸了摸,心頭一緊,這些鐵條有厚有薄,厚的竟然近二厘米。恐怕,這些鐵條原先是鐵板,後來被這年輕人一刀一刀的斬下來。他越想越是心驚,怨不得周紫陽胸口骨頭都被砍碎,到底不是終結者啊。
摸了摸切口處,有些鐵條很粗糙,有明顯的砍痕,是被很多刀砍在一個痕跡上。但還有一些,卻是很光滑,僅僅只是一刀就完成。
好武功!杜野暗暗驚歎著,又有些鬱悶。原先師父還道自家有天分,自從教了方君豪,就發現自己的天分原來跟人家的天分相比,這差距就像是拖拉機跟法拉利。原本認識的也只有方君豪,可現在這年輕人甚至不到二十,就能有如此深厚功力,委實太傷害他了。
這使他忍不住猜測,師父該不會是把他和老鼠的天分相比吧!想了想,也哈哈大笑起來,年輕人見他笑,也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杜野啞然失笑,要是自己真沒點平常心,真是要被打擊得慘了:「他是誰?你的師父,還是父親?」
「我沒有……名字!」年輕人舌頭有點僵硬,神色間有些茫然,像是對很多事都一無所知:「我不知道。」
杜野點點頭,長長的出了口氣,望著這小山谷的環境,其實還是很美的,有山有水又很隱蔽。他沉吟片刻,心中琢磨著:「你為什麼要跟我走?為什麼不自己離開?」
「我我怕……」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通常是裝硬氣的時候,害怕二字是不可能出現在口中的。但是年輕人似乎並不隱瞞這一點,盯著杜野的臉,學杜野一樣笑了笑:「我喜歡你!」
大哥,能不能不要喜歡我!杜野毛骨悚然,渾身都覺不自在。可盯著這年輕人的眼睛,他又覺得不像是自己想像的,心中暗罵自己齷齪下流卑鄙無恥,盯著這雙變得純淨的眼睛,他無奈一笑:「那就走吧!」
反正打不贏,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而且自己還可以對他約束一下。要是被別人帶走,怕這沒與人打過交代的年輕人,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有時,遇到的高手多了,杜野也忍不住心懷惡意的想媽的等有一天我把天武道練好了,再一個個的在你們面前炫耀。當然,想想就覺得蠻過癮的,可真要去做,杜野覺得自己還是蠻崇拜低調的一個人,多半是做不出這種起碼有九成無恥的事。
年輕人拽著杜野來到洞穴,洞穴大概是天然形成,然後後天再開鑿一下,就成了比較開闊的居室。在年輕人的臥室裡——杜野也不知道算不算臥室,但姑且如此稱之吧。
年輕人在臥室裡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個樣式很老舊的箱子,大約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杜野猜測,難道是二十年前在這裡隱居的?
年輕人小心翼翼的打開箱子,像是裡面是珍藏百年的水晶一樣,生怕一不小心就粉碎了。打開了箱子,杜野愣住了。
箱子裡,極整齊的疊放著衣服,樣式一色的二十年前老款式。其中有一件是以前的那種運動愛好者尤其喜歡的小背心,還有一件洗得泛白的襯衣……
年輕人視若珍寶的將衣服捧出來,小心翼翼的放在木床上,然後脫下下半身的獸皮褲頭……
杜野覺得自己搞不好要長針眼,翻翻白眼,無奈的要離開臥室,又被拽得死死的。他只能轉頭不看,心想難道自己長得很像保姆。實際上,他覺得這人穿獸皮褲頭似乎要酷一點,儘管他覺得酷是一件純粹消遣人的事。
等到年輕人換好衣服,然後杜野又被拽著跑到湖邊。年輕人拿出一個爛掉大半的梳子,對著湖面梳頭。杜野微微歎息,看來這年輕人真的很想與人交流與人溝通,回到人類世界,他到底在這裡呆了多久……
等到一切完成,年輕人回到洞穴裡,在洞穴裡默默的走了一圈,似乎有點奇怪的,怔怔望著這一切。半晌,拽拽杜野的衣服,眼神中流露出渴盼之色!
「走吧!」杜野帶著這年輕人繞了半天,愣是找不到路出山谷,還是年輕人主動帶路,才從一條幽僻小道離開的。
走在山間,杜野尋了一處洗了洗臉,再把那條居然沒有遺失的白毛巾洗洗,望著這上面的可愛小狗,輕輕歎了一口氣。拿出手機看了看,心想除非是變形金剛,不然怎可能泡了半天的水還不壞。
「對了,你為什麼喜歡我?」杜野覺得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不然晚上睡覺也很難安穩。
「笑!笑,很好!他也笑。」年輕人經過一些交流,已經逐漸恢復了一定的語言能力,卻還不足以使杜野明白過來。他想了想:「他少笑,生氣,打我多。」
年輕人對自己是什麼時候到這裡,沒印象了。但他記得自己一直都在這裡長大,那個他不知道是師父還是父親的人,是一個性格很古怪的人,常常喜歡一個人嘀咕著什麼。一到雷雨天,就會莫名其妙的憤怒,一憤怒,就會抓住他狂打一通。
就算是情緒低落,或者平常,也會肆意打罵他,似乎從來不覺得厭倦。
每每只有一個時候,年輕人不被打罵,那就是他的師父(暫且如此稱之)笑的時候。年輕人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會笑,但笑的時候很少很少,有時候很久才有一次。但每一次只要師父笑了,他就不會被打罵,而且還會得到短暫的誇獎,甚至於疼愛。
大概因為這個緣故,他很喜歡看到笑,因為那會讓他很舒服。而杜野的笑容,偏偏具有強大的殺傷力。昨晚盯了杜野一夜,就是在看杜野的笑容。他喜歡杜野的笑,他覺得這像看到師父的笑一樣,都讓他好舒服好舒服。儘管杜野覺得自己的笑和他師父的笑,肯定不是一個概念。
年輕人在山谷裡長大,除了打獵以外,幾乎從未出去過外面的世界。只有寥寥的幾次,是師父帶他出去的。外面的汽車等怪物把那時還小的他嚇壞了。但當他長大後,他就漸漸的發現自己很嚮往外面的世界,就算害怕,他一樣嚮往。
他在山谷裡,每天除了打獵以外,就只是瘋狂的練功。因為每天師父都會監督,只要稍微偷懶,就會被打罵。年輕人雖然不怎麼怕痛,但也不是賤到喜歡痛的地步。
本來一切都很平靜,直到五年前,師父病了,病得很嚴重。尤其是師父拚命出去抗了大袋子的生活品,比如鹽巴等東西回來之後,就燃燒到了生命的盡頭。
在臨終前,師父囑托他,一定要把武功練到能把鋼板一刀砍破,然後才可以離開。在這之前,絕不能與外面的人接觸。
五年來,年輕人獨自生活在這裡。半年前,他做到了。但他渴望出去,每每收拾了行李,穿上了衣服,又不敢了。因為他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直到,杜野和周紫陽從天而降……
以上是杜野通過與年輕人交流的隻字片語中揣測出來的,其實,這與事實已經極為接近了。
走著走著,杜野突然笑了笑:「你既然沒有名字,那不如你就叫……」頓了頓,判斷了方向:「這裡是南邊,我又是在山谷碰到你,不如,你就叫谷南,不,還是這個古好看點。我叫你,小南。」
「我叫古南,小南……古南,小南……」小南激動得低聲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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