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到庚戌不過是普通的年歲交替,但對於今年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意義。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年的大清朝轟然倒塌,不可避免地給所有人的生活帶來巨大的變數。
新朝的大人物們忙著自己的大事,小人物們自有自己的生活,改朝換代雖然觸及每個人,但日子總得過下去。
魯南蒙陰縣鄭家莊一帶是蒙山軍的老根據地,比起其他地方另有一番光景。因為上千名子弟從軍並且很多當上了軍官,大筆的款子寄回了家鄉。因為大批青壯出山到沂州、兗州甚至濟南的工廠做工,大筆的薪水被帶回了家。莊戶人有了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蓋房子,於是當地這些年多了好多的新瓦房。
新房子多了,路也修好了,一條平展的通往縣城的大路也鋪上了水泥,水泥是中興公司捐贈的,修路則是縣裡組織的,築路者按日發給工錢。這條水泥大道的修通,極大地方便了出行,讓老根據地的人自豪的了不得。
因為是為蒙山軍做出巨大犧牲和貢獻的老根據地,沂州府免除了鄭家莊一帶十幾個村莊三年的農稅,這更給根據地帶來了喜慶。在蒙山軍奪取天下的第一個春節來臨前,鄭家莊、陳家崖、白魏、張前等十幾個村莊呈現一種少有的紅火,街門上插著的紅旗,懸掛的燈籠增添了節日的氣氛,打掃乾淨的街上到處是早早穿上了新衣服嬉戲的娃娃們,鞭炮不斷響起,空氣重飄散著幽微的火藥香。
如今已然是魯南名人的程大牛的除夕夜卻很是冷清。念及陣亡於德州的次子,老婆扔下手裡的活計嚎哭起來,讓程大牛狠狠地罵了幾句,想到今日是除夕夜,程大牛克制住情緒,「嚎哭啥?!建軍犧牲了,建國不是好好的嗎?」看著桌上的肉食。「擱在過去,你能吃上肉?做夢吧。」
官府已經將蒙山軍陣亡官兵的撫恤金髮了下來,是全國發放撫恤金最早的省份,士兵100銀元。軍官150銀元。年前蒙陰縣還派人送來了慰問品:一斤豬肉,一隻活雞,二十斤白面,還有十斤大米。
程家的生活早已不是十年前,程大牛搞鄉村自治領著一份不菲的津貼,老大建國每隔三個月便寄來軍餉,錢是足夠了。年前建國已經升任旅長,跨入了高級軍官的行列,從雲南調防四川,離家是近了些。但意義不大,其母還是見不著已經離家三載有餘的長子,年關自然想起了戰死的次子和遠征在外的長子,傷心總是難免。
程大牛看老婆抽泣,心裡也傷心。「就咱鄭家莊,犧牲了多少好孩子?哪裡只是建軍一個?再說了,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你想開些。建軍是烈士,你看政府對咱多好?明年開春,咱鄭家莊要建烈士紀念碑,這件事已經定了,保不齊建軍的名字還要刻上去呢。二子是好樣的。他若是有靈,也不希望你哭哭啼啼……」
這句話反而讓老婆嚎啕起來。程大牛也不去勸了,躲在一旁悄悄抹淚,倒是老婆嚎啕了幾嗓子,平靜下來,「你說的對。要不是龍司令救了你。咱家早就散了。做人不能沒良心……」
「是了是了,你這樣想就好。如果我真當了代表,我就帶你去北京,讓你也開開眼界,見見世面!」
山東省推舉首屆國會議員的工作已經展開。採取逐級申報的方式,最終由中央軍區司令部確定。蒙陰縣將「赫赫有名」的程大牛作為候選人上報了,年前陳超視察魯南,抽空回老家走了趟,見了程大牛一面,陳超認為老程當選的可能性很大。這讓程大牛很是高興,他並不全懂國會議員是什麼職務,但能進京並見到龍司令令他激動。他認為此事陳超便可以做主,陳超如今就是山東巡撫啊,中央軍區司令是他的女婿,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嘛。
「俺不想去京師,倒想去四川看看老大,誰知道他啥時候才能回家呀。」想到如今出息了的大兒子跟丈夫,女人的心情好了許多。
「去四川?你也真敢想!路太遠啦,俺可不放心你,還是跟俺去北京吧,有好多話想跟司令說呢。來吧,咱們吃飯,明兒我還要走一走咱村烈士家,這是俺應該做的……」程大牛是村長了,覺得有責任探視下為蒙山軍打天下犧牲的烈士家庭。
「哎,你去不去看周副司令?」
「哪有什麼周副司令?別瞎說!周毅本就不該娶鄭老財的閨女,他家有什麼好人?肯定是鄭家人挑唆的……」關於新寧事件有好多版本流傳,作為龍謙的死忠,程大牛在痛恨周馮叛變的背後又是迷茫和惋惜。他曾在給長子的信中詢問過新寧事件,身在第二師的程建國自然噤若寒蟬。回信嚴厲警告父親不要談論此事。
「小嬋挺可憐的……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要不是葉司令關照,怕是過不了這關呢,鄉里鄉親的,看著難受。」
程大牛對鄭經的刻骨仇恨隨著時間與境遇早已淡漠,鄭家徹底完蛋了,鄭經早死了多少年,鄭篤也死在了廣西,據說大公子鄭誠東躲西藏了多少年,最終還是落入了蒙山軍之手,有沂州道的那碼子事,估計也難逃一死。他不願妻子去探視鄭嬋是受了兒子的影響,轉念一想,人家都落難到這個地步了,作為鄉親,看一看又能如何?「隨你吧。要去,就帶點東西,大過節的別空著手。」
周毅被押回鄭家莊尚屬絕密,但程大牛知道,他甚至肩負了周毅安全的部分職責——周毅一家的伙食是村裡負責的,軍隊掏錢,每三個月一結。
周毅在年關前從廣州被秘密押回了鄭家莊,因為鄭嬋患病,南方軍區司令官胡宗玉請示龍謙,派人將周毅送回了山東,交給了中央軍區繼續軟禁。
大病了一場的鄭嬋終於與丈夫團聚了。
去年秋天,重病中的鄭嬋在絕望之下寄信給王月蟬,希望在臨死前見一面。她當然更想見到據說還活著的丈夫,但沒人知道丈夫在什麼地方,她自然也無法去探視丈夫。她所認識的大人物們紛紛離開山東進京就任高位了。她不知道該求誰,本
來她想給昔日的朋友陳淑求援的,最終沒敢寄信給陳淑,只能給已經確認在蒙山軍情報系統當差的昔日姨娘寫了一份信。還沒收到王月蟬的回信。鄭嬋即被接到了濟南,住進了軍隊醫院,治好了嚴重的肺炎。年前她不顧醫院的勸阻回到了老家,因為從南方軍區調回中央軍區總醫院的孫娟去看她時,肯定地說周毅將要被送回山東老家了。
這個消息提振了鄭嬋活下去的信心。
但見到丈夫還是讓她大吃一驚,和三年前意氣風發的他相比,相貌的蒼老尚在其次,關鍵是精神徹底垮了!
還是那座庭院。他在這裡娶了美麗溫柔的鄭嬋,他在這裡發號施令……熟悉的環境竟然讓周毅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回來了就好,麟兒。快叫爸爸……」鄭嬋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努力不讓它流出來,低頭拉過兒子周宇麟,兒子的大號還是那個囚禁丈夫的人取的……
「你瘦多了,」周毅望著瘦的脫了形的妻子。「是我害了你,對不住你……」
倆人有足夠的時間敘述彼此想知道的信息了。
「馮侖害了你!」
「也不能怪人家,還是我沒把持得住……不過,我沒想到他那樣絕情,馮侖也是跟他南征北戰的老人了,說殺就殺了。」
「你還這樣說!換做你,能饒了準備下手害你的人?!你早就承認本事不如人家。為何利令智昏啊?」
「馮侖未必要殺人,不過是心裡有些怨氣罷了!看著過去的平級甚至下級一個個超越他,心裡能舒服?便是我,一口氣任命三個副總司令,魯山跟寧時俊獨擋一方也就罷了,王明遠憑什麼?不說資歷。就說位置也該是我啊?他在廣東坐鎮,我在廣西獨當一面……」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她難得地厲聲打斷丈夫,「聽說民黨甚至朝廷的人都得到重用了,你畢竟是蒙山軍元老,你就向他認個錯求他原諒吧!不為別的。也為我和孩子!若不是三姨娘相救,我早就死了!孩子怎麼辦?你和我一輩子在這院子裡坐井觀天無所謂,你讓兒子也做活死人?!」
自由自然是沒有的,幾個月來周毅已經習慣了,在他看來回到鄭家莊的條件好了許多,跟妻兒團聚是一方面,至少這個寬敞的院子可以自由散步,看守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
押送周毅回鄭家莊的不是軍隊,而是國安局的人,都穿著便衣。他們留了一個小組常駐鄭家大宅,其餘的人都撤走了。外圍的警衛交給了駐軍,中央軍區成立後,鄭家莊常駐一個工兵營,國安總局押送周毅的軍官跟駐軍取得聯繫,駐軍加派了鄭家大宅的門崗。他們不能走出院門或者到鄭家大宅的別的院子,外人也進不來,但在鄭嬋所居的院子裡,他們卻是自由的,那幾個住在隔壁的便衣看守,除了早晨和晚上過來看看他,其餘時間並不露面。
生活也蠻不錯,看守們自己開灶,不打擾周毅一家。「犯人」的伙食費是有標準的,不算低,按照每人每月3塊銀元補助,全家就是12塊大洋了。考慮到有兩個孩子以及當地的物價水平,周毅一家可以吃的很好。
周毅已經習慣了失去自由的生活,但鄭嬋卻不習慣。
「我怎麼沒找他?我給他寫了三封信,一封都沒有回。」
「他怎麼如此不念舊情?」她喃喃地說,「他不是那樣的人啊。」在她印象裡,那個人知書達理,和藹可親。
「我算是想通了,他順不過這口氣,就不會釋放我,更別提做事了。人可以原諒敵人,卻不會原諒自己人的背叛。另外,開國皇帝都特別的厲害……他這樣對我,未必不是殺雞駭猴。」
她呆了半晌,琢磨著丈夫的話,「三姨娘來信說要來看我,聽說她立了大功,還授了什麼勳章。等見了面,我跟她說說。托她去想想辦法。另外,葉延冰人也不錯,我去濟南治病,是他安排的。那時他並不在山東,或許求一求他有用?過去你們關係如何?」
「不必了,我已經想通了,他不會殺我,也不會放我。就算放了我,也不會用我!新寧事件鬧的那樣大,自相殘殺死了好幾百,總要給部隊一個交代,我不頂罪誰頂罪?另外,千萬不要求人。要求也是求他,不能求別人。更不能害了王月蟬。別看葉延冰跟他是至親,這件事上葉絕不會開口……與其求葉延冰,還不如求陳超。」
「陳家會幫咱?」鄭嬋嚴重懷疑。其實,下令送她去醫院救治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北京回到山東主政的陳超。
這不過是夫妻倆無數次密談中的一次,現在最大的好處就是有時間,周毅繼續想,葉延冰當過自己部下,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在葉延冰與陳嫻關係確定後,此人就身份有別了……周毅想著往事。忽然感到心裡難過的緊,要不是叔叔拚命栽培那個人,他怎麼能帶八隊?又怎麼能得到魯山、王明遠、封國柱、寧時俊等人的擁戴?說起來自己對他未必無恩,當初帶三隊回山,如果咬定牙根,他未必爭得過自己。畢竟自己的身份在那些嘍嘍們眼裡比他重的多……可是,自己帶蒙山軍,能打出這番天地嗎?會主動招安去勤王嗎?會將大批骨幹派到關東嗎?答案是冷冰冰的,不會。其實,如果自己掌權。連蒙山軍也不會有,還是那個蒙山寨!自己本來走對了路,妻子琢磨著相求的,其實根本就不值一提,如果沒有新寧事件,自己的地位絕對不會比葉延冰低!為什麼會發生新寧事件?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自己為什麼當時就沒有聽藍心治的呢?怪鄭篤?還是怪自己吧。
想到鄭篤,周毅突然打了個寒噤。如此重大的疑點竟然一直忽略了!鄭篤在師部他不可能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隱忍?因為當時沒有跟朝廷翻臉?說不過去。難道新寧事件是設的一個圈套,故意讓馮侖跟自己鑽?以此剷除異己?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是,自新寧事件後,蒙山軍真成了
了鐵板一塊了……不,其實不是,我不相信魯山的北方軍會如此忠心,不相信!異己是剷除不完的,誰想著剷除異己,異己將越來越多……
程大牛老婆拎著禮品進鄭家大宅費了一番周折,警衛的士兵雖然認識大名鼎鼎的程大牛的媳婦,但卻死活不讓她進去。直到駐守院內的國安局的看守出來,問清來人的身份後同意了,不過必須有人陪著,不能單獨會見。
鄭嬋沒想到程大牛老婆帶著禮物來看他們,很是激動。周毅卻不想見鄉親,借上茅房躲開了。
「俺說小嬋,周司令犯了錯,你好好勸勸他,給龍司令認個錯不就完了!都是一塊兒打天下的老兄弟了,龍司令的人性你還不知道?多厚道的人哪。勸勸周司令,啊?」
可憐可愛的嬸子啊,原先俺不懂,現在終於懂了,人只要沾了政治,沾了官場,哪裡還有什麼厚道?!其實也怪不著人家啊,馮侖那個王八蛋如果搞成了,會饒了龍謙?怕是連周毅也一樣宰了。
「謝謝程嬸了,您是長輩,卻來看俺……」
「這不是特殊情況嗎?等周司令的事過去,至少還不當個府台?到時候你這個太太可別不認識俺這個窮老婆子……」
「那裡敢。」鄭嬋心想,別說你還有個當軍官的兒子,便是程大牛那個莽漢在,也沒人敢小瞧你家了,「程嬸說笑了。」鄭嬋很想問莊子裡的人是不是都知道周毅回來了,因為便衣看守在不遠處踱步,便住了口。
「小嬋,缺什麼就跟嬸兒說一聲,啊,千萬別客氣。」
「謝謝嬸子,俺這裡什麼都不缺。」鄭嬋想,除了自由之外。
「看來周司令不願見俺,也罷,都是有大能耐的人啊。你好好勸勸他,想想過去的日子,多不容易啊。」程大牛老婆抬頭看著窗子上部木板上剝落的彩畫,心裡感慨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