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並未去車站接龍謙。她不去,其餘太太們也就沒有去。兩天來,陳超反覆做了她的勸導工作,勸她接受許思的存在。當話題的嚴肅性提升到兩個兒子的地位時,陳淑妥協了,不再哭鬧了。
這個世界本質上是男權為尊。這一點陳淑不能否認。陳淑的性格既有父母的遺傳,也不可避免地受了叔父的影響。雖然極為賢惠的嬸娘一向視叔父為天,但叔父卻很是敬愛嬸娘,一生未起納妾的念頭。
而自己的丈夫呢?某些方面甚至比叔父還要「過分」。比如洗腳,嬸娘是將為丈夫洗腳視為自己的義務的,但龍謙卻從不讓自己做。成親後,凡是他能幹的,只要有時間,他都自己做。在沂州的時候,他不僅洗自己的衣服,還洗過兒子的衣服甚至她的內衣。陳淑有些接受不了,但他卻認為天經地義。陳淑覺得,他對自己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從來沒有呵斥過自己,家務全部交給自己,他估算了家裡的開支而支取的軍餉都一分不少地交給自己支配,他自己衣兜裡從不裝一塊銀洋。男人的一些天經地義的權力,比如飲酒、吸煙,丈夫都極為控制,他很少吸煙,在家裡更不飲酒。至於吃飯,更是隨便的很,趕上什麼吃什麼,成親多年,陳淑甚至說不清丈夫喜好的口味。在她看來,丈夫幾為完人,沒有一點讓她不滿的地方。
嬸娘就不止一次對她說過,他太寵你了,把你慣壞了,你要惜福呀。
突然間,她心中丈夫的形象坍塌了。如果那封信只是引起了她的懷疑,那麼現在完全不同了。在他南征的三年間,有一個漂亮的女人一直陪伴著他。
從來沒有吃過醋的她被折磨的夜不能寐。昨日叔父叫了她和兩個兒子一起由鄧清華陪著遊玩西苑,叔父興致勃勃地詢問那些建築物的典故由來,還上了據說囚禁光緒皇帝十幾年的瀛台。兩個兒子興奮異常,但她卻精神恍惚,毫無興趣。
而曾經是那麼嚮往皇宮及傳說中美如仙境的皇家園林。按照鄧清華所言,她現在所處的西苑在明清兩代一直是皇家避政宣聽、放鬆遊玩之所。也叫西苑三海。她第一次曉得這裡所說的「海」是蒙古語「海子」的簡稱,意思是水域。西苑三海以兩座橋劃分為三個地域,蜈蚣橋以南是南海,金鰲玉蝀橋以北是北海。西苑實在是太大了,跟著鄧清華走了一圈,不過是看了中海及南海的部分地域,北海根本就沒有力氣去了。
魯山為她選的住宅地處中海靠南的地段,是一棟西洋式的二層建築,名字叫海晏堂。據說海晏堂這塊地方原先是慈禧的住處,叫儀鸞殿。但在1901年八國聯軍佔據北京時失火焚燬了。慈禧回京後。又大肆整修,在原址上建了這座海晏堂。鄧清華考慮到這座建築比較新,又接了電燈,還有西洋式的廁所,所以將他們安頓此處。
海晏堂前面是萬字廊、靜谷、頤年堂、勤政殿等一大批東西向的建築群。那裡住著北方軍將帥們以及警衛部隊,往北是懷仁堂、福昌殿、延慶齋的大建築群,再往北是剛開工的攝政王府,現在自然是停工了。魯山及寧時俊的住處就在南邊靜谷、頤年堂裡,距離這邊不遠。再往南就是南海了,從勤政殿往南通過一座吊橋,就上了囚禁光緒皇帝十幾年的瀛台。那裡也是一大片亭台樓閣。因為丈夫多次跟自己講過那位悲情皇帝,陳淑按下煩惱,饒有興致地上了瀛台「參觀」,除了幾個僕役,那裡並未住人,翔鸞閣、涵元殿以及迎熏亭都看了。兩個兒子喜歡上了這裡,興華竟然說這裡更好,要住這裡,大概兩個小傢伙是被波光粼粼的南海迷住了。陳淑覺得那位去年病逝的皇帝也不虧了,住在這樣風景如畫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著,悲情個啥?
「胡說什麼!這裡不吉利。」陳朝超聽了虎頭的話,扳起臉訓斥兩個外孫。
虎頭和振華不敢吭氣了。陳超瞭望著南海,面色凝重。陳淑隨即想到孩子們是不懂歷史的,更不會懂被囚禁中的光緒的苦悶絕望(其實她也不懂)。不過,想到那個可憐的皇帝只能在這座島上生活,陳淑似乎領略了之前沒有領會過的敬畏之情。世人都嚮往權力,殊不知那些曾經掌握巨大權力的人一旦失去權力,他們真不如自由自在的老百姓。
「如果回到過去該多好……」。過去是回不去了,她只能接受現實。昨晚回到他們的新家後,陳超再次跟她深談到半夜時分,她答應,只要那個人守規矩,她就容納她。
今天下午他就來北京了。鄧清華本來是要她去車站的,說李文秀等人也要去,但她還是耍了小性子,不去了,那是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湊什麼熱鬧?其實她也極為思念丈夫,三年了,無數次在夢中相遇,無數次為他擔心。如今就要團聚了,他身邊卻多了一個她不想見的人。
陳淑坐在遊廊上看著在院子裡嬉戲的兩個兒子發呆,胡思亂想。自嫁給他,她就享受了特別的尊重,尊重是他的部下給她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這種尊重與日俱增,第一次被人稱呼主母時她還很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坦然接受了。蒙山軍是他的軍隊,自己當然是軍隊的主母,如今他奪取了天下,她可以以主人的身份進入這皇家別院。主母,主母,只要自己的身份不變,他就是有再多的女人,她還是主母!能奪去她身份的只有他!
可是她還是難以接受他有了別的女人!叔父破天荒地給她講起了「七出」,妒忌就是其中之一。為什麼女人不能妒忌,而男人卻可以三妻四妾?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男人的。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吃飯時那些令她驚歎著迷的餐具,都是他給的。沒有他,自己就是陳家崖那個另類的村姑,不喜女紅,不纏足,讓鄉親們背後指指點點的村姑。是他改變了自己的一切,在山東,在濟南,如今誰敢笑話她天足?
大門外響起汽車的聲音,兩個兒子發一聲喊,齊齊跑了出去,興華一面跑,一面大喊大叫,「爹爹回來嘍,爹爹回來嘍。」他走的時候,興華才三歲,他已經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了,經常指著他的相片問,這就是我爹爹嗎?
父子天性。即便孩子不記得,也會因為父親的歸來而興奮不已。她站起身,本想迎出門去,下了台階,卻站住了,他一定帶著那個女人,我該如何面對?
直到她看見丈夫一手抱著一個兒子笑著進了院門,「淑兒,你好嗎?」他爽朗的聲音還是那麼親切。自打成親,他就一直這麼喊她。
陳淑的眼淚奪眶而出。淚眼朦朧中她努力看他的身後,除了已經三年未見的歐陽副官和叔父外,並無任何一個女人。
「她沒有來!這可太好了!」陳淑一下子輕鬆下來。
「怎麼哭了?不舒服嗎?」龍謙放下了振華,但還是抱著老二興華,「淑兒,不習慣嗎?」
「不是。」陳淑擦了擦眼睛,盯著龍謙看,他瘦多了!猛然間,她想起了叔父說的:他在長沙大病了一場。
「你好了?沒事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
「叔父說你在南邊病了一場……」
「哈哈,已經好了。哦,這就是清華給我們選的家?不帶我參觀下?」
「什麼病啊?究竟怎麼了?」
「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沒事,已經好了。你呢,還好吧?嬸娘小志他們沒來嗎?」龍謙拉住了妻子的手,「你瘦了。」
「司令,您先歇息下,魯司令他們將宴會設在了前面,我去看看。」歐陽中輕聲道。
「行,你去吧。」龍謙對副官揮揮手。
她沒來太好了!陳淑腦子裡一直想著那個女人,對龍謙的話有些聽不進去,答非所問,倒是顯得很大人氣的振華幫著母親回答了父親的提問。
「虎頭不簡單嘛。成了小大人了。聽說你這三年很是讀了些書,都是些什麼書啊,跟我說說。」
「別說了,他就是癡迷看書,學的東西連小志都佩服,」陳淑對於穩重懂事的長子的喜愛超過了淘氣頑劣的次子,「虎頭不需要你操心,你倒是該管管你的老二了。」
「哈哈,興華是不是很淘氣?惹你媽媽生氣?」龍謙哈哈大笑,「他才多大,本就是淘氣的年紀嘛。我像他這麼大,絕對比他淘,沒少挨我爸爸的打……」龍謙突然住了口,昨晚他在車上真切地夢見了自己的父母,醒來悲傷不已。假如爸爸媽媽知道自己如今的成就,該有多高興!
「怎麼了?」陳淑驚詫地看見丈夫眼眶裡的淚水。
「想起我的父母了,沒事。時候不早了,魯山他們準備了宴會,咱們早些過去,你跟我一起向文秀他們敬杯酒,我們在前線廝殺,你們留在家裡擔心受怕,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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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