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秋女俠英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秋瑾站起身,將手裡的書卷扔下,盯著眼前一身軍服身材高大魁梧的軍官,「你就是龍謙?廣東提督龍謙?」
「正是鄙人。」龍謙也仔細打量了秋瑾,與他記憶裡照片中一身和服打扮的影像相比,眼前的女人顯得憔悴很多,「軍務在身,未能及早拜會女俠,還請諒解。秋女俠,來廣州數日,吃住還習慣嗎?」
秋瑾避開了目光,心情複雜,半晌才拱手道,「多謝龍將軍援手。不過,將軍身為炎黃子孫,卻助紂為虐,秋瑾很不佩服。」
路上王之峰已經匯報了秋瑾的基本態度,本在龍謙預料之中,龍謙肅容道,「敢問秋女俠,若是你處龍某之地,又當如何?」
「呸!沒骨氣的東西!」秋瑾勃然變色,「剛才謝你,是為私恩。現在罵你,是為國仇!若是我有你手中兵馬,定當旌旗北指,直搗黃龍,驅除韃虜,恢復我漢家大好河山!哪裡會像你這般助紂為虐,一而再地充當韃子的鷹犬,龍謙,你還記得你的祖宗嗎?」
後面肅立的王之峰和歐陽中齊齊變色,他們沒想到秋瑾脾氣如此暴烈,「秋瑾,你不要忘恩負義!若不是我家司令派人千里赴援,你早就成為滿清的刀下之鬼了。」歐陽中厲聲呵斥道。
「沒錯!但秋瑾從來就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神州淪陷,腥膻之氣二百年有餘,即便活著也是行屍走肉。以我一腔熱血,喚醒千萬醉死夢生的漢家男兒,有何不美?你又是何人,有什麼資格與我對話。」
「秋女俠既然不怕死,又何不冷靜一番,就你所唾罵龍謙的問題做一探討?秋女俠請坐,我龍謙既然敢派人救你於死牢之中,就不怕挨你幾句罵。不過,革命者如果都如你一般呈一時血勇,我看你們標榜的排滿革命斷然難以成功。」說著,龍謙大喇喇在主位上坐下來,「先說我的祖先,先妣教導龍謙,永遠不要忘記你是一個中國人。龍謙正是記牢了家母的教誨,這才遠涉重洋,回國效力。沒錯,龍謙是漢族,但敢問秋女俠,你們說驅除韃虜,是要將滿族人驅除至何處?東北?那裡也叫滿洲,是不是中國的領土?抑或做一次種族**,將滿族人全部殺光,從此中國就沒有了腥膻之氣?那回民呢?苗人呢?還有藏民、蒙民呢?歷史上蒙元統治中原百年,殘酷不亞於滿人,是不是也要來一次民族復仇?」
「純屬狡辯。我何時說過要屠盡滿人?」
「好吧。我要說的是,在我中華領土上繁衍生息的各民族,不管是漢人還是滿人,不管是藏人還是蒙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人。家母教誨的意義正在於此,龍謙須臾不敢忘懷。再說第二件,女俠以為,龍謙起兵於山東,有幾成勝算?」
「若是事事都要勝算在手,還革命什麼?」
「不,個人事小,國家民族事大。若是戰端一開,北方生靈塗炭,百姓家園盡毀,國家本來就孱弱到極點的一點元氣盡喪,便宜的為誰?日本?英國?**?我麾下數萬忠勇將士,他們都有妻兒父母,我不能不為他們考慮。秋女俠,我算過了,去年起兵,輸的定然是我,今年起兵,結果依然一樣!」
「狡辯!純屬狡辯!」秋瑾激憤之下,竟然沒有注意到龍謙所說的真實含義,「就算你為了你部下考慮,盡可以窩在山東當你的縮頭烏龜,又何必充當韃子的鷹犬,**湘贛在前,屠戮粵西在後?這又是什麼道理?」
「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尊敬像你一樣捨生取義的革命者。我不去,起義的結果更糟糕。現在,至少大量的革命者因我而活。劉道一活著,蔡紹南活著,黃興也活著。」
「劉道一活著?黃興活著?他們在哪裡?」
「劉道一被我從江西帶至靈山,放他去與黃興傳話,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黃興被我有意放走了,估計走水路跑日本了。蔡紹南就在我軍中,女俠若是想見,隨時可以。大批的被我俘虜的義軍加入了我軍,女俠想見,也可以。看看龍謙是不是嗜殺之人?若不是景仰你的為人,龍謙何必派我的部下甘冒奇險,到紹興走這一遭?」
或許是聽說劉道一併未被殺,秋瑾冷靜了許多,「剛才你說起兵反清不成,難道你真有反清之心?」
「慢來慢來,剛才的話題還未談完呢。秋女俠,你等革命,目的就是驅除韃虜嗎?」
「當然。」
「驅除韃虜之後呢?」
「建立共和之**!」
「再以後呢?是不是將滿清趕下台,建立一個漢族**就萬事大吉了?國防如何?外交如何?民生如何?秋女俠想過嗎?」
「到時候自然有辦法。」
「國家大事,豈能用『到時候自然有辦法』來搪塞?先拋開我龍謙不談,北洋十萬雄兵就駐紮京畿,你認為他們會擁護共和,擁護同盟會執掌權柄嗎?」
「這個……」
「聞說孫文先生有割據兩廣以抗中樞的計劃,早在李鴻章時期就試圖實行,可惜李鴻章瞧不上他。又聽說孫先生革命的資費,多取自日本,日本朝野對於孫先生的排滿革命異常熱心,對於孫文一黨,多方庇護。龍謙愚昧,日本人如此做目的何在?」
「這個……」
「秋女俠,我敢負責任地講,自日本明治維新成功,就將中國視為頭號大敵,從地緣政治出發,日本與中國,是典型的兩雄不並立!日本強,則中國必弱,中國強,日本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他們那幾個小島上過日子!為何日本要資助孫先生的革命?秋女俠,多少罪惡,都借革命的名義盛行。說實話,龍謙早就不看好滿清,他們將國家搞得一塌糊塗,早就該下台滾蛋了。但中國之難題,卻不會因為滿清之垮台而解決,更不能仰仗日本之援手,甲午之恥,庚子之難,秋女俠真的就忘記了嗎?」
「想不到龍將軍一張利口。」
「不是龍謙口利,而是事實如此。我救女俠脫困,非為女俠個人,乃是為國家民族。女俠之令龍謙所尊敬者,不是你的政治主張,而是為國犧牲的勇氣!中國所缺少的,就是女俠這樣慷慨赴死的勇士。」龍謙說到這裡,對身後兩名部下揮揮手,讓他們出去,「秋女俠,龍謙有一事相求,不知女俠答應不答應。」
「什麼事?」秋瑾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個強悍的男人。
「龍某是要反清的……」
「什麼?!你再說一遍。」剛才龍謙已經講了滿清早該下台的話,但龍謙親口說出他要反清,還是讓秋瑾激動地站起來。
「沒錯,你聽的沒錯。龍謙臥薪嘗膽七八年,目的就是**滿清,建立一個富強**的新中國。龍謙所求女俠者,便是一道為新中國的誕生出力,為新中國的富強出力。秋女俠可能答應嗎?」
「你若是起兵反清,秋瑾一定追隨!」激動之下,秋瑾脫口而出。
「慢來慢來,若是我要你就此脫離同盟會,你也肯嗎?」
「你為何對同盟會有如此成見?」
「我不太贊同同盟會的主張。而且,我也不相信同盟會的主張。」
「同盟會的主張有何不好?」
「自古便是破壞易,創立難。打碎一個舊世界易,建設一個新國家難。龍某居魯數年,閒暇之餘,很是讀了些史書,王朝易鼎,造反起家者要麼是不堪忍受,只為一時痛快,要麼便是空喊了些華麗的口號,比如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讓赤貧無立錐之地的貧農動心而追隨的口號。就是同盟會,也搞出了平均地權的綱領。聽起來確實美妙動人。秋女俠,據龍某所知,追隨中山先生的革命黨骨幹首領,無一不是富家子,幾乎都有留學海外的經歷,或許正是留學海外看到了另一個不同於滿清自詡的天朝上國的世界,方才認識到祖國的悲哀,於是萌生了**滿清,創建**的動機。但是,真正身無餘財,貧苦交加的最下層貧民,誰能將子弟送至海外唸書?這些富家子一旦取得**,誰又會革自己的命?將自家的土地拿出來分給貧農?平均地權,既是孫文十六字綱領中最具實際意義的條款,也是最難實現的條款。」」
秋瑾一驚,沒想到龍謙如此評判孫中山的十六字大綱。
「要我看,不管是漢人掌權,還是滿人掌權,衡量一個政府是否合法的唯一標誌便是治下民眾的福祉。滿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憑著十幾萬弓馬嫻熟的八旗兵便奪下了上億漢人的萬里江山,要我看,不是滿人多麼勇武,而是自萬曆至崇禎的漢人**失德給了滿人入主中原的絕佳機會。龍某一直認為,決定軍事成敗的根本原因是政治之成敗,而不是軍事的一兩次勝負。政治上開明進步,即使有一兩次軍事的失敗也無關戰爭的最終結果,反過來,即使戰場上憑借將士用命取得幾次戰役的勝利,最終也難以改變戰爭的結局。明朝政治的**決定了它的結局,沒有滿清騎兵的威脅,它也會將江山丟給張獻忠李自成或者其他扯旗造反之人。而張獻忠李自成若是政治成功,自然不會敗於兵力遠遜自己的韃子。」
秋瑾大失所望,「如此說來,龍將軍是要自立旗號了。」
「龍謙所幻想的新中國,是吸納所有愛國人士的新中國,是廣開民智,崇尚科學**的新中國,是關心民生,努力使百姓富裕幸福的新中國,是建設強大國防,重振我漢唐雄風的新中國。龍謙自立旗號不自立旗號是小事,但龍謙可以向女俠保證,龍謙絕不稱帝,絕不建立一個新的封建王朝。」
「那,龍將軍如何對待同盟會?」
「自當海納百川。」
「好,秋瑾答允你了。我來問你,及既有反清之心,如何實施?」
「問的好。不外是練兵、籌款、厚培民生三件事。相比後兩件,練兵反而不難。我們不去管朝廷如何,主要是我們要集聚好足夠的實力。倒是有一件事比較急,還沒想好如何辦……」
「什麼事?」
龍謙想到的就是政黨。如果自己要建立一個新的封建王朝,建立政黨就不需要了,只要以權位富貴相召,總有賣身投靠者。便是蒙山軍諸將,看著自己的事業蒸蒸日上,忠心自然沒有問題。但如果軍事上疊遭大敗,問題將徹底暴露。建立一個具有先進xing的政黨,情況將完全不同,中國雖然封閉愚昧,總不缺獻身理想者……可是,政黨是有明確政治目標,代表了一定階層利益的政治集團,蒙山軍代表誰的利益?工人?全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工人有多少?農民?如何代表廣大農民的利益?沒收地主的土地分給農民?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路?在鄭家莊嘗試土改就發現,地主和富農不能一概而論,情況至為複雜……
「此事比較難辦,我尚未想好。待我有了眉目,再來請教女俠吧。」
「那,龍將軍如何安置我?」
「秋女俠,我希望你深入瞭解一下龍某以及龍某的軍隊。耳聞不如親見嘛。龍謙將會在廣東待一陣子,秋女俠若是願意,就留在廣東助我。不過,為掩人耳目,女俠要化一化名。待大旗高舉,再恢復女俠的真容。還有一個選擇,那便是北上山東,親眼看一看山東新政,或許女俠對龍謙就有了更為全面的認知了。何去何從,女俠可自定。」
「若是我要回日本呢?」
「也可以。但要女俠應允龍謙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說出是龍謙救了你。」
「為何?」
「不是我小看你的同志們,嚴重缺少保密意識,八字還沒一撇,早已嚷得滿城風雨,徒壞我大事。不過,我不主張你出國,革命嘛,自然要腳踏實地,哪有躲在海外空喊救國的呢?」
這便是諷刺孫文了,秋瑾撇開了這個話題,「龍將軍的救命之恩,秋瑾自然要報。何況將軍心懷救國之志?我便留在廣東吧,且看你是不是心口如一。」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龍謙哈哈大笑,「滿清氣數已盡,但如何創建一個新中國,龍某卻有自己的一點小見識,既然大的方向一致,我們就求同存異,為了重振我中華雄風攜手奮進,此刻嘛,便請女俠耐心等待時機吧。」
龍謙與秋瑾的交鋒,以龍謙完勝告終。當即龍謙告辭,在歐陽中的陪同下去看許思了。(。)